兩個時光旅人的亞洲異想——專訪2015台北電影節導演聚焦影人

朱奧佩德洛德利蓋斯、朱奧胡格拉達瑪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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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12

此次葡萄牙導演聚焦,除了請到當代最富聲譽的佩德羅科斯塔(Pedro Costa)外,也邀請了朱奧佩德洛德利蓋斯(João Pedro Rodrigues )、朱奧胡格拉達瑪塔(João Rui Guerra da Mata)兩位當今同樣受到影壇矚目的影人,完整介紹他倆從1990年代末期開始到2014年的作品。兩人是合作多年的創作伙伴,除了共同執導了一系列以亞洲為題材的短片,在洛德利蓋斯編導的三部劇情長片中,格拉達瑪塔也擔任他的美術指導與選角。有趣的是,當洛德利蓋斯1997年初試啼聲拍攝短片《生日快樂》(Happy Birthday)時,格拉達瑪塔正是他的主角,等到2012年格拉達馬塔首次獨自執導短片《焰火》(As the Flames Rose, 2012),這回則換成洛德利蓋斯在鏡頭前獨挑大樑。兩人不斷變化的合作形式,就像他們的電影一樣充滿想像力、跨越各種界限,也因而創造出豐富奇妙的音像世界,有待我們探索,開啟未曾碰觸的感知領域。

你們的創作合作從1990代晚期的《生日快樂》開始,但兩位是否更早就有接觸了?

洛德利蓋斯:其實更早,我從電影學院畢業後當過助導、剪接,第一部參與的片子是佩德羅科斯塔1989年執導的《血》(O Sangue)。我們第一次合作是在1995年為一部片選角,後來我拍自己的《生日快樂》,當時格拉達瑪塔幫我選角。當時我不想和職業演員合作,就找了很多人來試鏡。但選角時,他竟然忘了按錄影鍵。所以他只好跳到鏡頭前解釋。我看著他,覺得他應該可以來演主角。那部片之後,我又拍了三部劇情長片,格拉達瑪塔都是擔任美術指導。

格拉達瑪塔:我學的是平面設計,然後我遇見佩德洛,那一次選角真的不是故意忘記錄的,而且後來佩德洛說服我好久,才讓我答應演出。在當導演前我都是做美術指導,2007年我寫了一個關於在里斯本的中國女孩的故事,就是後來的《中國、中國》(China, China),本來希望由佩德洛執導,但他覺得我投入很多心力在劇本中,又有很多視覺上的想法,於是就邀我共同導演這部片。

洛德利蓋斯:在那之後,我們就決定要合導一系列跟亞洲有關的電影,但我們都還是會有各自的創作。我也還是繼續拍我的劇情片,格拉達瑪塔也開始導他自己的第一部片《焰火》,而我則成了這部片的主角,我們的角色顛倒過來,也讓這兩部作品產生了某種程度的聯繫。

格拉達瑪塔:因為整部電影只有一個角色,我想找到最對的人來演,所以我在選角的時候也找了很多人。有天我看著佩德洛,突然覺得主角就是他了,不需要我要再花時間去找。然後我才發現這和《生日快樂》的選角過程很相似,這兩部片也是我們各自首次執導的短片,我便想進一步探索這兩部片的相似性,於是我也將拍攝場景選在與《生日快樂》相同的地點。


上圖:《生日快樂》。
下圖:《中國、中國》。

在你們共同執導的幾部短片之間,也都可以找到關聯,像是《麻將》(Mahjong, 2013)延續《再見澳門》(The Last Time I Saw Macao, 2012)的故事線,在《紅日初升》(Red Dawn, 2011)也同樣能找到與前兩部相同視覺元素,如黑色高跟鞋。可否談談這幾部片的創作過程?

洛德利蓋斯:並非一開始就有這樣的想法。我們會拍這一系列的短片,是因為澳門有格拉達瑪塔的童年記憶,但三十年來他再也沒回去過。而我們認識以來,他就一直說想要回去看看,而我也沒去過,我們曾經想在2009年澳門回歸中國的那一年去,但也沒有成行。最後我們找到了非去不可的理由,就是去澳門拍紀錄片。我對澳門的認識則是來自於電影與學校讀到的歷史。所以一開始我們只是想拍跟回憶有關的紀錄片,但在過程中發現這個地方好像想告訴我們一些故事,我們便想要把它們拼在一起,來描述這個充滿想像的地方。我們最後決定運用好萊塢電影常見的偵探類型或是黑色電影(film noir)的元素重現記憶裡的澳門。

格拉達瑪塔:我們去了澳門三次,其中一次我帶佩德洛去「紅街市大樓」(Red Market),那是澳門唯一紅磚建築的市場,小時候常跟我母親去,有很多深刻的記憶。之後我們決定為它拍一部電影,那時我剛好在讀珍妮羅素(Jane Russell) 自傳,她是電影《澳門》(Macao, 1952)的女主角,片中導演史坦伯格(Josef von Sternberg)拍她用高跟鞋丟一個想佔她便宜的男人,結果鞋子飛出窗外,打到男主角勞勃米契(Robert Mitchum),於是他拿著鞋問:「你們兩個哪一個是灰姑娘?」我們覺得非常有趣。想像如果鞋子沒有飛出窗外打到人,而是掉落在澳門呢?因此從《紅日初升》開始出現黑色高跟鞋,還有不時在水中現身的美人魚,我們想像她是一個遺失高跟鞋的女人,這個想法繼續地發展成為了《再見澳門》的角色Candy。後來我們受到一個葡萄牙影展的委託拍攝一部低成本的短片,我們決定拍一個中國女人,帶著金色假髮,穿著Candy的旗袍,當然還有高跟鞋。

洛德利蓋斯:我們也想在片中呈現葡萄牙北部最大的中國城,所以就想像這個女人在那裡出沒,因此《麻將》便延續了前兩部片所形塑的人物。我們喜歡這種有趣的連結,既可以獨立來看這幾部片,它們也呼應彼此。雖然一開始是記錄,但也有虛構成分,像《再見澳門》就結合了歷史與個人記憶,混雜真實和想像。

格拉達瑪塔:《紅日初升》看似紀錄片,但我們並不做任何旁白解說,只在一旁默默觀察,真實地呈現市場裡肉販們快速地放雞血,並熟練刮魚鱗的過程。但同時也融入美人魚、高跟鞋這些與市場無關的虛構元素。


上圖:《麻將》。
下圖:《再見澳門》。

《紅日初升》還記錄了市場裡各種吵雜的聲音,取代了旁白創造更豐富的聽覺世界。能否談談環境音的運用,像是在你們個別執導的片子《生日快樂》與《焰火》,都有從電視、收音機等媒介傳出的流行音樂、甚至還有日本動畫《七龍珠》的片段與電玩聲音等。

洛德利蓋斯:我們做了很多聲音的處理,通常會先聽現場的收音,然後再去作細部處理,建構出音景,與影像平行。我不喜歡現在的電影用過多的背景音樂。

格拉達瑪塔:大家都以為音效(soundtrack)就是只有音樂,忽略了各種環境中的聲音。

洛德利蓋斯:我們認為不只音樂或旁白可以說故事,而是聲音本身就能產生意義,並跟影像一樣能夠建構環境,不需要靠旁白說明,有時候沒有聽見的,才是故事要說的。電影能夠創造一種張力,在見與不見之間。看不見的聲音來源,產生了想像空間,而電影的一切也都跟想像力有關。我喜歡的電影,是不用什麼都解釋清楚的,它要有神秘感,並且它會丟給我問題,也會讓我想要提問。第一次看到台灣導演蔡明亮的電影《河流》跟《愛情萬歲》時,他說故事的方式真的讓我產生共鳴,覺得很能親近他創造的電影世界。

格拉達瑪塔:不過《麻將》作法完全不同。我們那次特別找人配樂,混合了電音跟中國的樂器,這也是我們第一次嘗試,讓作曲人看片子,依視覺需要來創作歌曲。同時我們也會一邊聽著音樂來剪接。在這之前佩德洛在他自己的《兩個漂泊的靈魂》(Two Drifters, 2005)也非常有創意地用了老歌〈月河〉(Moon River),並賦予這首歌新的意義,探索不同於通俗劇(melodrama)裡的愛情複雜面。


《紅日初昇》

你們的電影中常出現動物,像《再見澳門》片尾畫面上一連串的鳥、鴨子、魚、狗,跟老鷹等,有時動物也是一種比喻:《暗夜魅惑》(O Fantasma, 2000)裡的主角像狗一樣喜歡到處舔跟聞東西;《生日快樂》的年輕男孩也像貓一樣地喝牛奶。這幾部片裡動物與人之間關係又是什麼?

洛德利蓋斯:人其實也是動物,而我非常想知道人的哪一部份屬於動物本能,所以《暗夜魅惑》的這個角色,就是想來探索這個問題,他像小孩子一樣跑來跑去,什麼都想玩。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有動物性,只是在社會裡被壓抑,而這部電影就是在探索人們如何表達動物本能的情慾。

格拉達瑪塔:關於《再見澳門》的結尾,因為那一年剛好是2012,好萊塢拍了有關於世界末日、地球即將被摧毀的電影,而我們思考的是,如果世界是因為人類對環境的傷害而自我毀滅,那這不是世界末日,只是人類文明的結束,其他的動物都能存活下來,重新展開生命循環。一個好玩的想法是,人要變回到動物的狀態,才能獲得重生。

洛德利蓋斯:總之我們的電影探索各種界限,人與動物、真實與虛幻,記憶與歷史…

格拉達瑪塔:也來回在城市與鄉村之間。

洛德利蓋斯:與跨越性別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