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給所有被遺棄、受呵護、欠栽培的跨世代花朵

專訪《愛琳娜》導演林靖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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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23

台灣的世代層疊關係如同這塊土地的岩層與土壤,新鮮又突兀,崩壞並沉積;印記在這層疊間的靈性動物,既勇敢又怯懦,是有機也無稽。有人把限制視為機會的缺口,也自得於封閉中的想像;有人漸漸不愛陰曆中國新年,生活比上一代好卻自認為養不起孩子。人們以為解嚴二十多年,希望工程早已完成,社會卻仍充滿激烈抗爭。網路名人「谷阿莫」用幾分鐘講完電影 的Kuso敘事贏得百萬網民發落,闊別電影長片作品七年的林靖傑,卻堅持要用140分鐘說完他想說的世代情感。拍電影的人心中總是不會有懶人包,將鏡頭往自己心裡照,測測靈魂的光,秤秤情感的重量,複雜交織的電影總難以拍攝像這個島上的荒溪總管不住水,任它來,任它去。或許,藉由林靖傑拍《愛琳娜》的心境對話,我們可以逐起一道壩,留下點什麼。
《愛琳娜》以南部工人家庭出身的陳愛琳(陳怡蓉飾)為主角,30多歲了還四處打零工,某日抓住命運之神丟出的繩索,將車禍危機視為轉機,開始學習小提琴,並寄望這份工作可以帶來更多機會。她心地善良,對人生沒有太多要求,只希望闔家平安,找個如意郎君趕緊把自己嫁掉。不料以為遇上白馬王子,卻落得人財兩失,父親也病倒,全家再度陷入困境。而扳回一城的機會,莫非是走上街頭,重新奪回失去的一切?
《愛琳娜》的非典型故事讓它的抗爭既重又輕,也讓「鄉土性」與「小確幸」難得扣連在一塊,如同片中的小提琴與南部腔調、高污染工業地景搭配河岸與紅酒,既洋氣又土味的後現代成為一種寫實風景。台灣的現況很難拍(如果你也認為不是《看見台灣》或《海角七號》就是台灣現況),如同這個故事很難寫。但與林靖傑談電影,他的夢想卻挺簡單,跟許多人民一樣,傻乎乎的。
本期「放映頭條」專訪林靖傑,五年前父親過世後,林靖傑開始撰寫《愛琳娜》劇本,將他對家庭的記憶,轉化成對現實的期待與情感的彌補。本片的上映與發行兩年來遭遇許多困難,因此林靖傑希望以更深入人群草根的方式打動觀眾,透過包場、試映接近更多普羅大眾。與2007年《最遙遠的距離》時隔八年,環境亦大不相同,拍電影這條路對林靖傑而言,究竟是市場變更大了?還是更加得來不易?

 

這幾年來有許多台灣電影在劇情裡著墨了社運的橋段,甚至也不乏以社運作為主軸的劇情。有些人將《愛琳娜》直接形容為一部社運電影,對於這樣的環境時態和外界認知,怎樣看待?

林靖傑(以下簡稱「林」)︰我始終不覺得《愛琳娜》是一部社運電影或是什麼樣類型的電影。有朋友曾這樣問我︰「阿傑,你本來就在這個圈子(參與社運)裡面了,為什麼還要趕流行?」但我始終認為「生活即抗爭,抗爭即生活。」除了這種既定認知,也有人認為我是在拍藝術電影,但我一直不認為我是所謂的「藝術電影導演」,我也不覺得電影應該去區分商業電影或藝術電影。

主流商業電影需要創作者拿捏受眾的接受度,對你而言,主流電影觀眾是否有「程度」上的問題?例如,這兩年台灣電影可以在市場上存活的,僅剩下豬哥亮和九把刀。除了原本既有能輕易討好市場的套路,你訴求一部給普羅大眾看的電影,如何取捨?

林︰我認為觀眾可以觀賞的影視內容訊息永遠不足,也不只是被動地接受看那些很侷限的作品,觀眾有那麼笨、眼界有那麼狹隘嗎?回到創作者的身份,我不會用精打細算、機關算盡的操作方式,例如設想劇情結構的百分比、分配已經被公式化的方法。反過來我會去想,這是我們這個產業的投機與偷懶,從監製、編劇到導演的偷懶,大多數時候僅去複製已經(票房)成功的模式,而失去了開發新嘗試的機會。如何做這樣的嘗試,又能讓一般人很有感覺?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到,這也是我的自我要求。如果說服不了自己,那我就會淪為一個機關算盡的導演,也會做得很虛,或許有些商業大片導演可以如此順利操作,但那終究不是我擅長的模式。

這部電影初期在尋找合作的發行商並不是那麼順利,用一己獨立之姿來整合發行的管道,採取與一般電影不大相同的模式,連結許多學生、團體、網路、包場的獨特模式,關於如此電影另類的通路策略,如何擘劃和想像?

林︰這是一部希望可以找到「台灣所有觀眾」的電影。

這部片做了非常多的試映,雖然區域上似乎有些差異,中南部有感的觀眾比例似乎稍高於北部。除了一般電影訴求的主力觀眾群(15~25歲),在劇情的編寫上我試圖去掉晦澀,也不使用過於簡化的本土象徵符號,我希望讓觀眾覺得劇中人物能讓觀眾投射,感覺就像鄰居或親戚,讓所謂的草根、庶民、本土還原到一種更細膩而真實的狀態。也因為如此,《愛琳娜》讓中壯年觀眾格外有感,男女主角陳怡蓉和莊凱勛設定在33和35歲,大哥戴立忍40歲、二哥柯叔元38歲、三哥黃鐙輝36歲,所以這樣的人物設定就是個很「中年大叔」的片,那這樣的設定會不會讓年輕觀眾覺得這只是大叔的電影?從很多場特映會的映後座談反映來看,很多大學生也會很有感覺,很多人就會自我投射到女主角的情境中,她(他)們會跟我說「導演,我覺得我就是愛琳娜」,所以它並沒有被劇情年齡設定綁住,在她們的成長歷程,許多人為了將來的就業或家庭生計考量,選擇了易於謀職的工作,但始終沒有忘懷他們心中的興趣(藝術或設計等愛好)。

其實這也是我拍《愛琳娜》想說的重點之一,底層社會中很多人只是欠栽培,就像劇中老爸(龍劭華飾),也都在傳達這樣的訊息。而年輕觀眾也跟我反映,社會議題和抗爭場景都是他們平常在學校和朋友會一起關心、討論的話題,很多大學生和高中生給我這樣的反應,也有人聽聞我要縮短片長的消息後,希望我不要把社會議題的內容剪掉。

上圖:林靖傑於今年五一勞動節遊行上力挺勞工
下圖:愛琳娜以小提琴表演聲援社會運動

 

這部片比較特殊的部分是,它雖然處理社會議題和反抗,但劇中人在反抗之餘,並不全然反抗主流價值觀,甚至某種程度上,他們甚至不經意流露出他們也認同、信仰那些主流價值。

林︰你提出這點,就是我拍這片所冒的一個風險,這風險也是我在洽談片商時,主流片商告訴我《愛琳娜》不夠商業的一個重點。因為對他們的商業嗅覺來說,所謂的主流電影就要善惡分明,好人壞人的對抗必然得十分鮮明,那這片的故事對片商來說好像缺乏這種絕對的價值觀,衝突不夠刺激,絕裂不夠徹底。但如果我要把故事設定為善惡分明,那就是一部很假的電影,我想追求人物如同生活的真實作為敘事情境一種很基本的前提。

我想要的是「真實的好看」,所以你們會看到愛琳娜也嚮往中產階級的品味、布爾喬亞的情調,這種心理在真實社會都是很正常的。但是當她去聲援那些抗議的阿桑,身為一個不到22K的打工仔,她同樣也能設身處地去感受。所以兩種情節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那麼,主流電影公式會怎麼操作或改寫?它會簡化,或跳過某些真實。假想愛琳娜一開始很唾棄那些勞工,然後某一天覺醒了,又轉向跟那些勞工一起出征,這種三幕劇對片商來說才有「衝突感」和「戲劇性」,故事因此逆轉了啊!但這對我來說太假了,我不要那樣的故事,如果我因此向這種操作屈服,有違我做電影工作的初衷。

圖:《愛琳娜》劇照

借用你提到的「生活即抗爭」概念,在現今電影業的工作環境裡,你帶著作品《愛琳娜》所面對的發行困境裡,似乎在電影外也得應驗這樣的現實,電影即抗爭?劇內劇外成了雙重抗爭。

林︰我想這是無心插柳的插曲(苦笑)。用一種比較溫和的說法︰我們要百分之百服膺這個僵化的產業體制嗎?我們回到生命情境裡,從年輕時就要面對這個僵化的社會體制,試圖改變它,讓它活化、參與種種抗爭,都是在做這件事。同時創作也是在進行這樣的過程,所以如果我們都只是反覆在做一樣的事,那就不是創作。我想創作的初衷,就必須去面對所有的理所當然、因循茍且和陳腔濫調,無時無刻在面臨這樣的抗爭。

我很幸運地在台灣解嚴前後成年(林靖傑為1967年生),我回想我的生長,何其有幸遇到這個歷史時刻,讓整個大環境衝擊著我們,在最有活力的年紀吸收到這股氛圍。我們不願意被框架框住,認為這個社會可以更理想,所以不斷地希望打破那制約的框架、打破壓迫的社會結構,於是我們透過文學、小劇場、上街頭……種種。回想那時候其實也是傻傻地就去做了,這樣的成長歷程變成血液中的一部份。回過頭來說,問我真的願意那麼愛常常要抗爭嗎?誰不期待舒適穩定的生活呢?所以這部電影也得面對僵硬的商業體制,面對「為何不像好萊塢那種模式的劇情?」,或是「本土劇情怎沒有如豬哥亮那樣的賣點?」之類的質問。

我其實年紀也大了,沒有那麼憤怒了,所以替換成「理解」這樣的說法,我可以理解片商的角度,他們需要為他們所在的位置把關,以經驗判斷好賣的商品,才能夠交代。我認為這無可厚非,我們雖然不在那些商業公式裡,但想要憑潛力一搏、要開創新的模式時,仍免不了挫折與疲累感。

我理想中的電影票房,應該是來自觸動人心的電影,而不是銷售公式和類型電影。就像《海角七號》中,茂伯一句「挖國寶捏!」的台詞讓人覺得古錐,而不是它是鄉土或搞笑類型。

以大量試片、包場試圖做出口碑來行銷,不是一種類型選項,而是形勢使然,我們不得不為這個時局所迫,採用這種打游擊的方式。在過去國片票房慘澹期,因無利可圖,多半比較放鬆,反而在沒有慾望的情況下出現比較多種可能。《海角七號》之後,許多人期待電影獲利,於是專家大量出現,進行各種套裝分析,諸如︰要熱血、要好笑、本土、勵志,公式就出現了,那我想問的是,這難道就是拍出叫座的台灣電影唯一方法嗎?因此,當這種過度簡化的商業判斷奉為圭臬,在正規行銷無路可出的時候,我們只有走自己的路。

據說電影中的角色靈感來自你的家人,可否談談關於《愛琳娜》腳本與你的家庭經驗之間的關係?

林︰裡面幾位主配角的確有些元素是我的家庭經驗,但不是類傳記型電影。關於家庭的部份,《愛琳娜》試圖綜合敘述跨世代的關係,我這一代是介於劇中兩代之間,反而是1980s這一代比較接近女主角愛琳娜和家人間的關係,他們會講火星文、受到父母較多的呵護與關愛,也比較會跟父母頂嘴,和我這一代仍是較為高壓、父權的家庭關係是截然不同的。

這也和台灣社會的經濟背景轉換有關。許多上一輩的父母離鄉打拼,取得了比較好的經濟條件,因此家庭關係出現逆轉。但在他們當子女時,與父母的距離較遠,也沒有受到足夠資源栽培,因此他們會以一種彌補童年缺憾的方式對待下一代子女,甚至會過度彌補而形成溺愛。我想在電影裡描述這種彌補的心態,爸爸和女兒的關係是親密的,會對她說「女兒就是阿爸前世的情人,所以就是『愛琳』(台語)。」在我那一輩的家庭,其實爸爸是不會跟家裡的小孩講這樣的話,這是跨代轉移的虛構。

圖:《愛琳娜》劇照。

可否談談你和你父親之間的關係?

林︰我父親是國營事業基層的員工,他在台鹼公司上班,後來在1990年代併入中石化,他就在中石化退休。片中的工廠廢墟就是在中石化的廢棄場址拍攝的。他出身底層社會,成家之後養了13個小孩,有時經濟條件好的家庭,關係反而是疏離的,經濟差的家庭反而是緊密的。過去那個時代,經濟差的家庭小孩也很多,所以小孩長大後就會想要各有一個「角色」,去嘗試各種出路,就像劇中二哥柯叔元去當警察,就是因為當管區,就可以幫忙家裡「橋」事情,讓弟弟妹妹不用那麼辛苦。當然,現實中不會那麼簡單,總有各種擺不平的事,也總有爭吵,但那種愛都是濃烈的。

我和我爸不像劇中和小孩關係,既不親密也無法親密,光是13個小孩就管不完了,所以我實際上是放牛吃草中長大的,大家就長成不一樣的模樣。我們不親密,但我十分尊敬他。

就在五年前他過世之後,我開始著手《愛琳娜》的劇本撰寫,所以這部電影和他絕對有關係。我爸爸私底下很有才華,但就是欠栽培,所以我很想拍出這種在匱乏的資源下,具有十足生命力的美。一般人對勞工階層的刻板印象往往是粗俗、不文雅,但很多人只是缺乏條件而已,因為際遇,流動到社會的下層。我深知階級流動非常困難,甚至階級就這樣世襲下去,但《愛琳娜》就是想拍給下層階級、中產階級、菁英階級,讓大家都可以看到,美是不分階級的。

 

(圖片/好台電影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