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紀錄片《千錘百煉》導演張僑勇
拍紀錄片就像一場賭博
青春(或重溫青春)、冒險、熱血等元素是近年台灣熱門紀錄片偏好的題材,但在我們認為青春無限美好,未來無限可能時,現實是否一定如我們所願?這問題可以在《翻滾吧!男孩》、《拔一條河》、《一首搖滾上月球》等影片之中找到誠實的答案。但同時,在貼身拍攝這樣的故事時,我們除了滿腔熱血地用攝影機為他們助陣,將他們的青春與夢想拍成通俗易懂的勵志故事之外,我們又是否還能帶觀眾從這些人物身上,看到更多值得細細回味的東西?2012 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千錘百煉》或許是一個可以讓我們做為參考的例子。
本片記錄了四川會理縣兩位年輕隊員繆雲飛、何宗禮,以及他們的教練齊漠祥三人在拳擊路上的人生片段。拳擊隊的比賽給了《千錘百煉》極好的題材。在擂台邊,華裔導演張僑勇運用多機拍攝,佐以緊湊的剪接節奏,捕捉了台上緊張刺激的拳賽氣氛,讓人不時為鏡頭下的選手捏把冷汗。但走出了比賽的體育館,他不以滿腔熱血的影像語法為訓練中的主角搖旗吶喊,只像個多年老友,靜靜在一旁看著師徒三人的生活,跟著他們回到老家,在和路邊背著薪材的樵夫錯身而過,讓人看見這些年輕選手為什麼這麼急於翻身,家鄉和快速開發的都市之間的落差又是多麼巨大。因而,拳擊再也不只是熱血與奮鬥的象徵,它成了一種工具,一塊跳板,攀上它,就有在未來躍上枝頭的希望。
導演張僑勇來自加拿大,拍攝本片之前便曾以另一部拍攝三峽大壩建設的《沿江而上》得到2008年金馬獎的最佳紀錄片獎。他的鏡頭持續望向陌生而親切的故鄉中國大陸,細膩地捕捉這塊紅色大陸在發展大旗揮動之下的身影變化,為這土地上的看似微渺的人、事、物留下歷史見證。本片曾在 201 2年受邀於 CNEX 華人紀錄片大展以及金馬影展中放映,可惜未曾於其它場合和更多台灣觀眾見面。如今非常難得的是,《千錘百煉》將在今年三月受邀於板橋府中 15 紀錄片放映院放映,《放映週報》也趁此機會搶先訪問張僑勇導演,請他和各位分享當初拿起攝影機拍攝中國拳擊運動的初衷,以及當初走進這幾位選手人生的那一段時光。
《千錘百煉》是您繼《沿江而上》之後第二部在四川拍攝的紀錄片,請問您當初會遇見《千錘百煉》的拍攝題材,是因為拍攝《沿江而上》的關係嗎?
不是的,這完全是巧合。雖然我很喜歡四川菜,但我們接觸到《千錘百煉》的拍攝對象,是因為他們是在中國知名度很高的拳擊隊。假如他們今天是一支江蘇來的拳擊隊,我們一樣也會去江蘇拍,只是我不知道會不會那麼喜歡江蘇菜就是了。(笑)
中國大陸的拳擊運動這個題材吸引您的地方為何?
我之所以對中國拳擊產生興趣,在於拳擊常被認為是西方/美式的運動,因而我想探討在中國背景之下,拳擊和西方文化––一種個人主義的文化––之間產生的文化衝擊。 對我而言,這趟探索也可以做為我們對現代中國的評論詮釋(commentary)。我各人也很喜歡拳擊電影和武打片,在我心目中,《千錘百煉》是一部以紀錄片此一媒介融合這兩種電影類型的影片。
透過拍攝四川會理拳擊運動的培訓,您也呈現了一個更宏觀的中國觀察,呈現在快速現代化之下中國的城鄉落差,以及偏遠地區人民希望藉由讀書、成為體育選手尋求階級流動的機會。這是您在拍攝前就已經計劃好的方向嗎?
是的,這是我想要探討的主題之一。我一直對於命運坎坷的人較感興趣,而今中國鄉村的人口遠比市中心的人口來的高,至少現今如此,而中國現在也站在一個時代的交叉路口,年輕世代夢想著透過唯物主義和名利的概念出人頭地,甚至像在我們拍攝《千錘百煉》的偏遠鄉村都可以見到這樣的跡象。而我喜歡同時在片中探討多個不同的主題,但只要確定了方向,我就會將「主題」的概念拋開,專注在故事上。
圖:《千錘百煉》劇照,齊教練的學生便是如此在學校操場之中進行練習賽。學生們也希望透過一步步爬到更高級的選手而獲得出人頭地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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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關注中國現代化下的社會現象,在本片的主要被攝對象身上,我們都能夠看到一種普世年輕世代面對未來躊躇徬徨的心境。而且看來您在進行拍攝時就已經和三位主要拍攝對象非常熟悉,請問您在拍攝前花了多久時間進行前期調查工作和與熟悉拍攝對象?又是怎麼決定拍攝對象的?
在前製田調期間,我們找了好幾位可能的拍攝對象,我們覺得從這些人身上可以看到能讓我們持續追蹤兩年的跡象。當我們正式開拍時,我們聚焦在其中七位的隊員,我們不只拍男生,其中更有兩個年輕女孩,他們都是為了奧林匹克女性拳擊項目而招募的隊員。在拍攝進行了三分之一時,我們決定再從這七個人之中鎖定何宗禮和繆雲飛兩人,因為他們兩人感覺起來是對這種有戲劇張力的故事而言比較有趣的角色。
齊教練的故事––他要重出江湖的決定––則是一直到了我們準備剪片子時他才公諸於世,因此我們也趕緊重新編排故事,將齊教練加入故事焦點之中。很可惜的是,我們原本拍攝的另外兩名女學生因為太年輕,而且他們的故事發展得也還不夠多,最後只好忍痛捨棄。拍紀錄片就像一場賭博,我們可能可以選擇跟拍另一個前景更好的學生,但在拍片的當下,就是有種東西讓我們相信這在兩個拍攝對象的身上會發生很戲劇化的故事。我相信這是因為他們的家庭背景和他們的個人態度吸引了我們。因而在最後,我必須仰賴直覺來執導,這從來都不是一段簡單的過程。
影片在後段將焦點放在教練齊漠祥與學員繆雲飛的身上,而他們倆人在影片後段也有令人出乎意料的發展,齊漠祥決定復出職業比賽,繆雲飛受不了訓練的辛苦,卻仍一心夢想朝職業拳擊手發展,你認為攝影機的介入是否間接影響了他們的決定?(例如齊教練是否可能因為您的拍攝而更有動力重回擂台。)
我認為,一旦我們決定開機拍攝這些人物,也獲得他們的同意後,我們就開始影響他們的生活了。但若把拍攝者和被攝者當作一個群體來看,我們此時都決定和彼此合作。雖然不是天天相處,但我們和拍攝對象一起度過了兩年,我們定期和他們見面,也讓他們的生活在不受我們影響下發展,但我們仍持續保持聯絡,和每一個人都建立起了很深厚的友誼。
這些被攝者的確會向我們傾訴感受和期望,拍攝紀錄片是一個很特別的關係,尤其你想將這部紀錄片拍得像劇情片時更是如此,中間需要雙方的合作,我們需要拍攝對象的信任和參與。有時候他們會不想被拍,有時候也會找不到人,身為影像工作者,我們一直仰賴被攝者的配合。我們也有嚴格的道德規範禁止我們介入事件,或是告訴他們該怎麼做。所有的決定的是出於拍攝對象自己的意志。繆雲飛決定退出拳擊隊改當職業拳擊手是因為他自己這麼希望,並非我們希望他這樣做。
也誠如前面所說,我不確定什麼促使了齊教練重出江湖,但是我相信他的動機應該是出自他自己真心希望教導他的學生成功的意義。齊教練是個貨真價實的漢子,他不求回報地教導學生,只為了拳擊、教導學生拳擊的價值、和帶他們成為更好的人這些目標而活。
圖:《千錘百煉》劇照,教練齊漠祥出席復出賽前的過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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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一開始就計劃將在中國進行商業映演,請問這個決定在您的敘事策略或是拍攝方式上會產生什麼影響,若今天您是為了影展放映而拍攝,在敘事方式上是否又會有什麼不同?
我們一開始就希望以院線紀錄片的方式製作,也就是拍攝一部可以在電影院大銀幕上放映的紀錄片。這是個很困難的挑戰。我們拍片的時候並不期望將它拍成一部商業主流紀錄片,就我看來,他還是一部獨立藝術電影。一般的觀眾––甚至在美國的觀眾––都不一定習慣觀看這種影片。我也很難想像如果今天用不同的方式拍,它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是或許,最大的不同可能在於,如果我們是今天才要開始拍攝,我會使用更先進的設備。在拍攝影片的時候,我們是少數率先使用數位單眼攝影機 Canon 5D 進行拍片的團隊,這樣的配備讓我們可以很貼身的、幾乎是緊迫盯人式的拍攝,讓我們可以將攝影機擺到離被攝者很近的位置,使用非常淺的景深,製造出很有趣的攝影畫面。在今日,市面上出現了越來越多新的電影攝影機,甚至 Canon 也發售了可以搭載電影鏡頭,外表看起來像 5D 卻擁有更多專業功能的攝影機。紀錄片工作者一直站在電影攝影科技的前線,因為擁有高機動性和絕佳攝影、收音品質對我們而言太重要了。
可否請您談談本片在中國大陸上映時的中國觀眾的反應?
中國觀眾對於這部影片的接受度非常高,當時我們的片子好像還被中國的影評人選為年度十大影片。而像這樣的一部紀錄片在中國進行 200 家戲院聯映,也是當時前所未見的事情。雖然這樣的觀影經驗對於觀眾還是很陌生,但我們很想要藉著這次上映帶出一群願意多了解紀錄片的觀眾。當初上映時,有些觀眾以為他們看到的是虛構的劇情片,所有的對話都是我杜撰的,他們甚至認為拍攝的對象是演員,他們的反應十分有意思,也反映出紀錄片對於中國來講,還是一個很新的類型。我希望未來會有越來越多這樣的影片在中國的戲院中上映,這樣的日子應該不遠了
拳擊比賽是本片的重要場景,您在畫面捕捉和剪接上處理的非常精采,請問當初拍攝時如何規劃,使用了多少台攝影機?
為了拍攝最後一場比賽,我們以多機拍攝的方式進行。我們出動了一台 5D、一台 7D 拍攝擂台上的比賽,還有一台 5D 和一台 7D 負責拍攝觀眾反映和擂台邊的情形。我們也準備了一台主攝影機(Master Camera)和一台慢動作攝影機,我想要讓這場比賽看起來像是《洛基》的比賽場景,讓觀眾覺得我們好像就置身其中。除了最後一場比賽以外,片中還有另外兩場比拳地場景,我們的鏡頭試著一次比一次還要貼近他們的動作。
上圖:《千錘百煉》拳擊賽劇照。
下圖:從較遠的角度看擂台,可以看見紅色角落、藍色角落、與畫面下方白色角落處各有一名攝影師拍攝台上的賽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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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的成果非常精緻,製作成本也高達 98 萬美金,這次華人紀錄片組織 CNEX 的蔣顯斌先生也參與了製片,在請您談談募資過程之前,可否先請您談談和CNEX的合作,包括你們是如何開始,以及他在紀錄片拍攝過程中扮演的角色,或是提供了什麼樣的建議?
我們很感謝 CNEX 參與了本片的製作,這個組織是中國紀錄片最重要的製片和支持機構,協助很多中國新銳電影工作者展開影像創作。CNEX 相當重視《千錘百煉》和我們想進行院線發行的企圖,我們很高興有這個機會和他們合作。
這部紀錄片也透過國際提案會集結了多國的資金,可否請您分享您參加國際紀錄片提案的經驗,以及您是如何組織、呈現您的拍片計畫,而成功募集到來自各國組織的資金?最關鍵的要素為何?
這是一個比較大的問題。但簡而言之,我們的拍片資金受助於許多跨國電視頻道商。在過去幾年中,我們參加了很多國際紀錄片市場展和影展,例如法國「陽光紀錄片交易市場展」(Sunnyside of the Doc)、加拿大「Hot Docs 紀錄片電影節」、英國「雪菲爾紀錄片影展」(Sheffield Doc/Fest)、廣州紀錄片電影節、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影展(IDFA)、CNEX 華人紀錄片大展等。我們帶著拍片計畫到影展,向評審委員進行提案。在這些提案大會中,準備好一份 3 到 5 分鐘的片花,和一份一頁長度的劇情大綱,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我們的影片是加拿大和中國的跨國合作,我們有來自這兩個國家的製片,各自帶進來自這兩國的資金。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你必須要清楚他們想要的是什麼,然後你必須讓這些頻道商相信你拍攝的故事是很有趣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你要讓他們覺得你的拍攝對象是很有意思的角色。而你也要讓投資者覺得拍攝主題有觸及全球觀眾的潛力,而不僅只吸引太特定區域的觀眾。
一部好的國際紀錄片須要能後和全世界的當代議題展開對話。對《千錘百煉》而言,我們的亮點在於影片呈現了東西方世界對於拳擊運動不同的視角,透過這個概念,我們可以從微觀的角度出發,透過拳擊這個非常洋派的運動來探索當代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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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除了拍攝《沿江而上》、《千錘百煉》之外,也曾擔任《歸途列車》的剪接,接下來的創作計畫是否將仍和中國或華人世界的題材有關?
在拍完這兩部片後,我還拍了一部叫做《水果獵人》(Fruit Hunter)的環保紀錄片,這部影片獎的是一群專門在世界各地尋找風味獨特水果的人們,這部多國合拍的影片大部分都在美國、南美洲、歐洲、和印尼的婆羅洲拍攝,本片特別的地方是我們的拍攝對象之一是美國演員比爾普曼(Bill Pullman)。這部片的拍攝經驗對我而言非常特殊,因為片中還包含了場景重建與搭景。在 2013 年的柏林影展進行世界首映之後,這部電影正在各地影展放映。
而如之前所說的,我依然對於我的文化背景感到非常著迷,也一直希望能夠多了解中國。我未來的拍片計畫會全部以中國為根據地,目前正著手撰寫一部發生在中國的長片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