繽紛而細膩的大馬浮世繪──馬來西亞導演雅絲敏‧阿莫專訪
2007年金馬影展「東南亞新勢力」專題為台灣觀眾引介了近年來受到矚目的馬來西亞導演雅絲敏‧阿莫(Yasmin Ahmad),自2003年推出首部劇情長片《愛到眼茫茫》(Rabun)迄今,雅絲敏‧阿莫已有六部電影作品問世。新作《戀戀茉莉香》(Talentime, 2009)藉由一場校園才藝競賽,交互穿插四個分屬不同族裔的青年男女各自的家庭處境,以及他們彼此間惺惺相惜的情誼。 廣告導演出身的雅絲敏‧阿莫,拍攝過許多具代表性的電視廣告,及至2002年,因為她父親身陷病塌,才有了拍電影的念頭。《愛到眼茫茫》片中那一對恩愛又胡鬧的老夫婦正是以她的父母為原型,記錄他們歸返鄉間後的簡單生活,與此同時,也被迫重新思考暗藏心機的複雜人性。《愛到眼茫茫》全片節奏舒緩,充盈著生活中細密的小小美好與情趣。 雅絲敏‧阿莫的電影多半取材自她個人的生命經歷,親暱的家庭關係以及駁雜多元的馬來社會成為她作品當中最關鍵的養分來源。她的電影主要是在刻劃人類的處境,他們的生活方式、心理狀態,以及在不同的生命階段會遭遇的問題,《我愛單眼皮》(Sepet, 2004)、《花開總有時》(Gubra, 2006)、《木星的初戀》(Mukhsin, 2007)三部曲記錄一個女性從青春期到婚後的感情變化,並回溯她童年時期的友愛情誼。寬廣的愛、單純的快樂可以說是雅絲敏作品中的核心信仰,樂觀的她試圖透過電影喚起大眾對周邊人事物的關注。 雅絲敏‧阿莫的幾部作品都反映了馬來西亞多種族雜處的社會情境,但她無意去渲染種族之間的歧異,也不打算探究沈重的社會議題,她只是希望如實地呈現她所處的大環境,讓大家從中窺見大馬社會的豐富性及其融合的可能。雅絲敏的電影猶如繽紛的浮世繪一般,細膩地勾勒出市井小民的生活與浪漫的情懷。她的作品通俗流暢,交融了人世的甜蜜及淚水,時而幽默,時而傷感。關切人性的雅絲敏‧阿莫,意圖在電影中泯滅族群之間的分野,以真誠的情感縫合種族之間的隔閡與罅隙。 已經拍攝多部電影且有一番成績的雅絲敏‧阿莫笑著聲稱,當人家問她如何拍電影時,她只能誠實地回答:「我不曉得怎麼拍電影!」雅絲敏表示,有一回,一名電影理論學者當眾問她:「你的電影結構是什麼?」她只好坦承:「沒有結構。」這就是雅絲敏‧阿莫,一個以豐沛的情感貫徹其作品的熾熱女性。近日,雅絲敏‧阿莫受邀來台擔任台北電影節評審,本期【放映頭條】特別專訪這位溫暖又明朗的馬來西亞導演,聽她娓娓道來她的創作理念,並分享她鍾愛的電影導演和作品。
您是知名廣告導演,直到2002年才展開第一部劇情長片《愛到眼茫茫》的拍攝作業,請問拍廣告的經歷是否影響到您後來拍電影的風格或敘事方式?
事實上,我的廣告就像是微型的電影,所以廣告並沒有影響我如何拍攝電影,反而是我每次執導的廣告都被電影影響。
哪些電影導演影響您最深?
查理‧卓別林,因為他的作品不只是搞笑的喜劇,當中還有劇情和情感。我喜歡有感情的喜劇。我喜歡卓別林、山田洋次、小津安二郎、克林伊斯威特,還有侯孝賢。侯孝賢影響了我的第三部長片《花開總有時》,不過其他電影並沒有受侯孝賢影響,只有《花開總有時》。他的《南國再見.南國》稍微影響了《花開總有時》,主要是在製作的層面,但是就連侯孝賢也是受到小津的影響。
廣告和電影同樣都是透過影像來說故事,您覺得兩者相較之下有何異同?
其實應該都是相同的,因為不論是商業廣告,或者是短片,還是電影,都是有關人的感情。不過有的時候那些廣告人真是愚蠢,他們以為能夠不帶感情地販售商品,其實你想要賣任何東西都需要有感情的元素在裡面,所以我認為都是相同的。不過有的時候他們總是想要做出區別。
您的作品向來以反映馬來西亞當地的多元種族色彩,以及細微地傳達各種社會現象著稱,您是否期許自己的作品對這個社會帶來什麼影響?
我不知道耶……(笑)。因為馬來西亞有著多元的族群像是華人、印度人、葡萄牙裔、馬來人等等,或許我有意讓馬來西亞年輕一輩的人能夠學習平等待人,尊重每個族群。那些老一輩的很快即將要凋零,所以我不想去理會他們(笑)。我想要試圖影響年輕一輩,不要掉入種族主義的泥沼。
您曾經在文章中坦承「多愁善感」(sentimentality)是您作品的本質,所以您如何善用這種情懷去講述一個動人的故事?
你唯一能夠使用情感的方式,就是憑藉真誠的情感,也就是說我必須自己有所感觸才行。在拍片現場,我不能在一旁高呼:「我想讓他們感覺到這個,我想讓他們感受到那個」,然而我本身卻一點感覺也沒有。這就是我拍攝的方式,當我在拍攝悲傷的場景時,是一邊哭,一邊在拍攝的。當攝影機在「格格格」運作時,我仍然會無法克制地哭泣。
一個觸動人心的作品有哪些必要元素?
真實的感情。就算是你要製作一部有關太空船的故事,例如《星際大戰》(Star Wars),甚至是像改編自小說的《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都必須仰賴真實的情感,這也是我一再反覆強調的。我曾在某處讀到《魔戒》的作者托爾金講述他如何構思這部奇幻小說,事實上,書中怪物的原型是來自他的舅父和朋友們,所以都是真實的情感!總之都是和人類息息相關。假設今天是一個茶杯和湯匙在對話:「嘿!你好,要去哪呀?」、「噢,我媽媽失蹤了,我正在找她……」,這都是人與人之間的事情。另外,像是動畫,動畫裡頭沒有真實的人,但是有時候動畫反而比某些電影來得更富有人性。有些電影裡充斥著許多人,但是故事卻完全沒能反映出人性,缺乏真實的感情。例如《海底總動員》(Finding Nemo)是一部關於魚的故事,但我很愛這部電影而且感動得哭了,我想《海底總動員》比《神鬼戰士》(Gladiator)蘊含更多人類的感情(笑)。
許多評論者高度讚賞您在電影裡頭對於馬來社會中不同種族、不同語言、不同文化和價值觀的描繪,但是在我看來,與其說您刻意凸顯人群之間的歧異,不如說您意圖傳達的是人類共通的情感。針對這點,您如何回應?
我得要先呈現出他們的差異,才能繼而鋪陳他們的相同之處,指出其共通點。你明白嗎?我必須表現出不同類型的人,然後我要讓觀眾忘記他們之間的差異。在你發現原來他們都是一樣之前,我必須先凸顯他們的差異。
您的新作《戀戀茉莉香》,當中的四個年輕角色分屬於不同種族,當初在創作這些人物時是基於什麼意圖?有無特殊目的?
事實上,我的生活就是如此。我的祖母是日本人,祖父來自印尼,而我現任丈夫是華人,前夫則是印度人,所以在我的生命歷程中就是有這麼多不同族群的朋友,電影中多元族群雜處的情境並非刻意創造出來的,而是我的生活本來就是這樣。但我認為現在大家都說馬來西亞擁有不同種族,是因為他們都分開居住,也不像過去那樣經常互相往來。如果你不和其他族群的人交往,他們對你來說就像是外星人一般,你會說出「他們都是壞人」之類的話,但要是你認識他們,你就不會輕易說出這種話。所以我希望不同種族的人都來看我的電影,從中發現:「噢!原來這就是印度人的生活」、「原來華人是那樣子的!」,這樣一來當他們在現實生活中遇到彼此時,就不會感到全然陌生,而是有似曾相識之感。
在《戀戀茉莉香》中,茉莉、馬赫西、哈菲斯、家豪四個不同種族的年輕人相遇的場合是在一場校園才藝競賽中,彼此競奪冠軍,這樣的安排是刻意的嗎?
因為馬來西亞現在的不同族群,特別是華人、馬來人和印度人,尤其是馬來人和華人,他們彼此總是不停競爭。在大馬的馬來人和華人都是貪心的人,馬來人掌控了九成的政治力量,但他們想要百分百;而華人擁有國家百分之七十五的經濟權力,而他們也想要百分百。他們都一樣是貪婪者,所以他們總是不停爭吵、鬥爭,這就是為什麼我透過《戀戀茉莉香》這部電影呈現一個關於競爭的故事。在電影最後,我指出人生的意義不在於競爭,而是在於建立友誼,這才是更加重要的。無論你是成王敗寇,最終還是化為塵土,彼此相互競奪並沒有意義。
《戀戀茉莉香》片中的印度男孩馬赫西是聽障,是否有何含意?
這有兩個原因,當我剛出社會在廣告公司工作時,一回,在超級市場遇到一個很可愛的印度男孩,他注視著我,以眼神示意我要不要去喝點東西,我想說咖啡店裡有很多人應該安全無慮,所以我就答應了。然後我們就一起去喝咖啡,後來才發現原來他是聽障者。當時我的公司在五樓,而六樓是空的,我和這個印度葡裔混血男孩就常利用中午用餐時間跑到六樓去接吻。一個小時哦,持續在接吻(笑)。在那個時候還沒有手機,所以我都隨身帶著紙筆,以此和他溝通。
我把自己和他的這個經驗放在角色裡的另外一個原因是由於當今的馬來西亞,政治上聲音最小的就是印度人,所以在我的電影中我讓那個男孩無法發聲。馬來人擁有政治實權所以他們有機會發聲,而華人佔有經濟優勢因此也有發聲的機會,但是印度人既沒有政治力量也沒有經濟力量所以他們在政治上是無聲的。
假如馬來西亞社會只存在單一種族,您能想像您的作品會變成什麼樣嗎?
還是一樣,不過可能會轉為談述擁有不同財富的人們的故事,有些人比較窮困,有些人比較富有。我想人都是一樣的,都是關乎人性。
所以會是關於階級議題?
對,或許吧,如果不存在種族的隔閡我將會探討階級議題,又如果真的人人平等,我想探討性別議題,都是有關於人類掙扎求存的故事。
在您的電影中,家庭聯繫往往是非常緊密的,其內部的凝聚力很強,我想對於家庭的重視與依賴是源自您個人的成長經驗,至於馬來西亞當地社會是否同樣如此?
馬來西亞,就像新加坡、日本或歐洲,家庭都逐漸變得分散了,我們不再一起用餐、我們不和彼此交談。我不曉得在臺灣是否也是如此?我認為這樣非常不好,家庭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忽視這一部分,所有的事情都將會出問題,無論你擁有多少金錢還是會出問題。但若你有非常穩固的家庭,就算你只有很少錢還是能夠過得去。在我的電影裡頭,主要角色多半和他們的家人很親近,在大馬依然有這樣的親子關係,但是不普遍。
作為一個導演,您傾向採用非職業演員,因為您認為他們的演出比較自然。請問您如何選角?演員本身必須具有何種特質?
個人魅力(charisma),我講究的只有演員的個人魅力,沒有其他要求。你會遇到各式各樣的人,當你第一次和他們面談時,就會知道他們有那種魅力,他們就是有一些內在的特質。所以我只尋找具有個人魅力的演員。關於個人魅力我無法進一步解釋,當他們到你面前你就會感受得到。真正的要素無法透過肉眼看到,唯有藉由心靈才能感受得到。眼睛時常會說謊,你明白嗎?所以我無法解釋魅力這個部分。
根據我看到的資料,您通常只花了十多天就完成一部電影的拍攝,在正式開拍前,您如何訓練演員,才能讓他們在短時間內融入角色之中?
通常經過二到三個月的排練。剛開始他們總是試著要「演出」,但我要他們做自己就好。大概需要花一個月的時間讓他們不再「演戲」而是做他們自己。在這過程中,我也花了一些時間修改我的劇本去契合他們的個性,因為我的劇本只是我個人的一些小小的想像,而這些演員是神的創作,遠比我寫出來的還要豐富多了!
據說您的作品在馬來西亞引起一些爭議,能否請您稍作解釋?您又是如何看待這種狀況?
其實是有一個電影製作人,他聘請了三個滿主流的馬來報的記者,專門批評所有新導演的電影。我的第一部電影《愛到眼茫茫》,描述一對很老的夫妻,那位先生就快要看不見了,所以他那位同樣也是很老的妻子,為他洗澡。他們就不喜歡,說我的電影是色情片。然後我的第二部電影《我愛單眼皮》,他們說我在向華人男生推銷馬來少女。不過那個付錢給記者的傢伙是個華人,但我不在乎。
您提過何宇恆是您最鍾愛的馬來西亞新電影導演,他的作品為何吸引您?能否也請您談談馬來西亞電影新浪潮,並引介一些導演和作品給台灣的觀眾。
何宇恆的電影主要是在描述他和母親之間的關係,他真的很愛很愛他的母親,所以無論是他的短片或長片,總是在談一個男人有多愛他的母親,我很喜歡這個主題。
至於馬來西亞電影新浪潮,是約莫六年前,有一群彼此認識的人開始製作電影,然後引起了當時電影節的興趣,但我認為那是因為影展負責人想要為影展增添一些來自世界某角落的新元素。某些知名的電影節之所以開始對這些馬來西亞新導演的作品產生興趣,是因為在這之前他們甚至根本不知道馬來西亞的存在,當他們在尋找新的國家參展時,發現了馬來西亞。但是,這就意味著馬來西亞的電影很棒嗎?我覺得還好而已,我們還必須要更努力才行。馬來西亞的電影完全無法和韓國、日本或者是好萊塢相比。而我們總是說「噢!人家好萊塢有很多錢嘛!」,但不是這樣的,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只有一點點錢,但他的電影很棒,我很愛克林伊斯威特!
目前馬來西亞的電影產業是什麼樣的景況?
還好,還是能夠獲利,有些片子能夠賺錢,喜劇、鬼片都能賺錢,當然一部搞笑的恐怖片也是能夠賺錢。
除了何宇恆之外,是否也推薦一些其他馬來西亞導演的作品?
除了何宇恆,我也推薦奧斯曼‧阿里(Osman Ali),還有武謂‧哈芝沙里(U-Wei Haji Saari)。他們的電影都很傑出。這兩位是比較早期的馬來導演,滿有標誌性的,不過他們的電影可能比較難找到。何宇恆的電影提及貧困的華人,故事很有意思;奧斯曼‧阿里的電影則是關於貧困的馬來人。在那些主流電影中,你看到的都是相當富有的人,至於獨立電影有趣之處在於他們描述的對象是普羅大眾,而不只是那些有錢人的故事。武謂的電影呈現出馬來人的多種面目,他的《鬥牛》(Jogho, 1999)描述的是生活在馬泰邊境的馬來人,他們非常虔誠,但是他們以鬥牛進行賭博,故事內容十分有趣。
您這次受邀來台擔任台北電影節的評審,這是您第四次擔任國際影展評審,請問您如何評價一部影片的優劣?
只要該片能夠在情緒上感染我,那就夠了,只要那是能夠訴諸人性的真誠作品。如果你手上有一把陶土,而你想要把它塑造成某種東西,我比較欣賞的陶瓷師傅是能夠將手中的陶土揉塑出屬於陶土本身的特質,使其成為一件具有生命力的作品,而非一味強調陶瓷師傅個人的技藝。擔任導演也是如此,你要能夠看見演員內在的質地與能量,而不是一味強加自己的主見在他們的表演上頭。所以如果我在看一部講述離婚的電影,我要從中看到離婚造成的美麗和痛苦,我不要只看到故作聰明的導演或是渴望成名的主角。
哪些題材或類型的影片最吸引您?
所有類型,就連《變形金剛》(Transformer)我也喜歡,因為《變形金剛》談的是友誼,而不是機器人,這就是我所謂的刻劃人性的作品。我很不喜歡《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那和人類無關,只有蝙蝠俠!我喜歡很久以前由提姆波頓(Tim Burton)執導的第一集。至於克里斯多福․諾藍(Christopher Nolan)執導的《黑暗騎士》,太過努力想要讓觀眾留下深刻印象,我不喜歡他的作品。
除了目前已經處理過的題材之外,還有哪些素材是您未來想拍攝的?也請您談談目前正在著手拍攝的電影。
我的電影中,除了最受矚目的種族議題外,我在《戀戀茉莉香》之前還拍了另外一部作品《皈依》(Muallaf, 2008),這部電影就不是關於種族,不過這部片沒有在台灣上映過。《皈依》是關於家長過分地懲罰管教孩子,他們認為這沒什麼,但是卻不知道這會造成很長遠的影響。
正要著手拍攝的新作是《勿忘草》(Wasurenagusa),是一部日本電影,我剛說過我的祖母是日本人,沒有人知道為何她來到馬來西亞。我年輕時曾到日本去探親,當時我發現我們居然是如此的不同,而我也不覺得自己像日本人,所以這是關於我在日本追溯祖源的故事。
另外有一部片名為Go, Thaddeus!,改編自Running the Full Distance: Thaddeus Cheong這本書,是您應邀為2010年新加坡青年奧林匹亞競賽(Singapore Youth Olympic Games)拍攝,預計明年在新加坡上映是嗎?
是的,新加坡那邊要我拍一部電影,關於一個新加坡的賽車手的故事,他們是想要拍一部新加坡國族英雄的電影,不過當我閱讀相關書籍,和他的家人見面之後,我發現我對那位國族英雄沒有興趣,反而是對他的父母如何自我欺騙有興趣。他們對自己說謊,因為唯有如此才能對他們孩子的死亡釋懷。這是我有興趣的部分,至於他賽車輸贏與否我並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