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從離開出發的創作:閱讀凱里・阿努茲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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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2

「離開」是我觀看本次台北電影節焦點影人凱里・阿努茲(Karim Ainouz)影片的關鍵字。

《逆光》(Suely in the Sky, 2006)自始至尾沒解釋主角Hermina為什麼堅持離開,到從小鎮開出的公車所能抵達的最遙遠目的地,為了離開所需的車資,她宣布自己是彩票獨獎,得獎者享一夜春宵快活上天堂,賭金則成為Hermina上路的盤纏。在《未來海岸》(Futuro Beach),直到電梯裡突然現身的弟弟死命拳打哥哥,觀眾才倏然意識到本片至此建立的為戀情停留的浪漫,換個角度原來是對家裏的不告而別、離開後就像灰一般的消失。而在《中央機場》(Central Airport THF, 2018)的「旅客」,都是被迫選擇從家鄉離開。

阿努茲曾在訪談裡提到,「離開」在他那個世代不是為了再回來,離開就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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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自幼父母離異,阿努茲待在巴西由媽媽帶大,他於16歲離家,在巴西的Brasilia大學就讀建築與城市計畫,後至巴黎,再到紐約大學取得電影理論與歷史碩士。離家後他曾於各處停留居住,這樣的經驗讓他臉皮厚、適應力強。阿努茲目前主要定居柏林,並定期返回巴西老家。他說過往「離開」既帶著暴力,又十足美麗,現在的離開沒那麼絕對,沒有哪裡會找不到人,這個年代比較難消失。本文從這樣的背景在他的影片裡辨識「離開」的各種樣貌和發展。

從頭看起,我們回到阿努茲的第二部短片《Seams》(1993),這部28分鐘的短片充滿豐富線索,對閱讀他往後影片的起源與主題十分關鍵;除了離開,這些主題也包含性別規範與逃逸、性別認同、情感與通俗劇。

《Seams》由只在鏡頭後描述與提問的導演訪問外婆及外婆的四位姐妹,婆婆們常加油添醋的家族好友淒美愛情故事,佐以阿努茲與母親的家書,及關於巴西及其語言的性別和權力字典。

影片開頭,黑白資料畫面、慵懶熱帶情調音樂伴襯下,阿努茲提到60年代旅遊文章對巴西充滿性隱喻的描述:巴西是個女孩,躺在蔚藍海域,叢林茂密,以她甜蜜和濕潤的氣息散發邀請⋯⋯,接著,來自巴西文學對自身的認知:這是充滿攻勢、陽剛、堅毅、男性的國度。在這個適合自體繁殖的國度裡,阿努茲家的男性代代缺席。在巴西,語言對男女所該扮演、具備的性別氣質有明確規範,巴西社會崇尚男子氣概、粗暴對待女性,並對外出就業的女人、未婚生子的女人、率先穿迷你裙的女人和妓女充滿敵意與暴力性排斥。即使面對這樣的社會背景,姑婆們不依此規範阿努茲,她們對婚姻、男人、情愛屢次回應無感或純粹出於實際需求而為,對這些社會常模打了個耳光。有趣的是,即使處理著認為愛是無稽之談或婚姻與愛無關的姑婆訪談素材,阿努茲硬是插入一段家族朋友的故事,一位少婦不知善妒姑姑長年藏匿工作外派的先生寄來的情書,一段婚姻就此無疾而終,直到少婦姑姑死後托夢給阿努茲的姑婆,透露信件藏匿處,才讓拆散多年的佳偶再度重聚。

影片最後,阿努茲問其中一位始終未婚的姑婆是否和男人睡過,姑婆裝傻,「我沒結婚過啊」。姑婆回問他這把年紀了有沒有女朋友,慶幸自己從未在巴西因性別氣質被語言欺凌過的阿努茲裝傻,「人生很複雜的」。

 延伸閱讀
 

 
672期【焦點影評】
 

在《Seams》,曾祖父、祖父、父親等男人都因事業、背叛等早早離家而不在場,也許是逃離巴西社會、語言對性別常模的規範,由女人家們拉拔大的阿努茲最終一樣離開了;另外,相較於姑婆們的瀟灑、無依戀,情感在阿努茲的影片裡常是引發或牽引故事的主要動力,在他的影片如《未來海岸》和台灣上映過的《被遺忘的人生》(The Invisible Life of Euridice Gusmao, 2019)即能看到通俗劇的影子。

阿努茲在《Seams》後拍攝的短片《Paixão Nacional》(1994)只有9分鐘,這9分鐘是一位從阿努茲家鄉Ceará州藏在飛機貨艙偷渡他鄉的男子凍死所經過的時間。阿努茲重訪此真實事件,將逐漸失去意識的男子與被觀光客性慾化的巴西及男同志情慾語言交叉剪接,讓影像延續離開、性別認同和國族相互對話的幾個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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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努茲的首部劇情長片《妖姬莎塔》(Madame Satã, 2002)根據真人真事改編,講述20世紀30年代前後、藝名「撒旦娘娘」的黑幫同志扮裝皇后João在因謀殺案入監服刑前的故事。在前兩部短片的鋪陳下看《妖姬莎塔》特別有趣,João使用身體玩弄身份認同的各式矛盾。在一場戲中,他色誘一名西裝畢挺、誤入險途的白人,渾然天成的召喚想像,將陽剛的自身軀體引導成豐唇、大腿緊實,充滿誘惑的女體;他在酒店偷偷見習歌藝舞姿、小心翼翼屈身服侍雇主(至少在一剛開始);一旦面對外在威脅和挑釁,他的攻擊既強勁又炫目——João的打鬥戲像是另一種編舞,根據角色原型所使得拳腳功夫是由黑奴文化發展(João為黑奴之子)、融入巴西當地文化特性、結合武術及舞蹈的Capoeira。在João屋簷下同居的家庭也充滿許多解釋可能:賣身維生的Laurita、身份不明的女嬰、常被當家僕使喚習慣著女裝的Taboo與他共同組成的情感依賴及經濟生產互助體。

João的角色絕非善類,他遭受社會的歧視與欺壓,同樣欺負著相較他更弱勢的Taboo,被憤怒驅使,喊出影片決定性的宣言,「我選擇做扮裝皇后,這不減損我身為男人」。

《妖姬莎塔》所處理的不是具象的離開,而是追溯離開的心理狀態,對環境的不適,掙脫各種形式的定義與壓迫。

阿努茲第二部長片《逆光》及他與Marcelo Gomes合導的混合型式公路長片《失戀男人旅行日記》(I Travel Because I Have To, I Come Back Because I Love You, 2009)是離開作為目的的代表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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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的主角Hermina愛的瘋狂,不告而別與男友離家去聖保羅。影片開始她懷孕了,她轉述男友將讓他幸福的承諾,若兩人不結婚,男友說他寧可被淹死。Hermina帶著孩子回老家暫與祖母、拉子姑姑同住,她說男友將隨後跟上。不多時,男友人間蒸發,她找上男友母親確認他沒溺水,只是要勸退她,自此,孩子、她的幸福與誓言都回到自己的手上。

Hermina的老家是個貨櫃車中繼站、貨運火車駛過、缺乏明顯建設的無名小鎮,她沿著鐵軌無神漫步、在加油站踟躕的身影讓人想起美國電影裡期待事情發生的中西部小鎮角色。

阿努茲認為,Hermina開賣自己為彩券首獎的行為本身即是對社會的衝撞,對於所處環境的拒絕安份、不從屬,就足夠成為離開的理由。

《失戀男人旅行日記》的英文片名是照葡萄牙文原片名直翻,片名前半句「我上路因為我得這麼做」(I travel because I have to)對離開的理由直白陳述。離開出於狀態的躁動,回應《妖姬莎塔》和《逆光》的鋪陳,在《失戀男人旅行日記》裡,離開明確的出自一段關係的結束。《失戀男人旅行日記》的影像是多年拍攝的累積,《逆光》裡的部分場景也在本片出現。影片主要以異性戀男性敘事角度看旅途中偶遇人物的關係與慾望:50年不曾離開彼此的老夫妻、宣告填塞床墊填充物年輕男子睪酮素高張,工作狀態就像進行活塞衝刺(以至於一張隨地棄置的床墊成了性的可戀物件)、在路上與年輕女孩或妓女過夜後,對女性身體的殘留記憶、精確又粘膩的中年男性自憐。相較於英文片名後半句「我回頭因為我愛你」,敘事者乞憐正因為他還愛著,所以無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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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最終敘事者來到一座大多居民已遷離的廢棄之城,依照敘事者此行地質考察的計畫,該處將是第一個因運河計畫被淹沒之城。他爬上高處矢言自己將懷抱勇氣重新開始,片尾險峻峭壁年輕男性相繼縱身跳入藍海,慢動作下的身影特別抽象,這個十分阿奴茲的結尾畫面連接起他與家鄉的關聯。

《未來海岸》是阿努茲入選2014年柏林影展主競賽單元的作品。Praia do Futuro(直譯:未來海灘)位於巴西西北方Ceará州首府Fortaleza,是他的出生及成長地。彼時阿努茲以柏林為主要居所,定期回巴西及Fortaleza,阿努茲已經發展此片多年,最早的緣起曾包括他對回到柏林的嚮往,促成他思索一部能讓角色出發前往柏林的故事。《未來海岸》一個溺斃的潛水客連結起一位巴西救生員和即將返回德國的退役士兵的愛情故事,阿努茲稱本片為男性的通俗劇。

影片的架構分為三個段落,每一段的推展都至少包括一個人的離開。如文章開頭所說,人在一處的停留也同時是對原生地的離開。在這部角色離開巴西的影片,影片的三段標題似乎提示著阿努茲對離開不再只停留於主體對社會的拒絕從屬,不再只是必須離開才能找到自己,才能重新開始。在第二段故事’A Hero Cut in Half’,巴西救生員說他無法在沒有海的地方生存,如果離開了他的工作與家人,在這裡的他又是什麼。留下來的他簡直像為了愛用聲音換雙腿的美人魚,第三段的故事的標題’A German Speaking Ghost’適切的回應失去身份主體的幽靈。

片末,巴西救生員、他的弟弟與德國退役士兵來到沒有水的海岸,讓怕水的弟弟也能踏入海裡。如果海是救生員的認同依屬,讓弟弟踏入海中是否能理解成讓兄弟彼此理解、連結,並象徵性的接近和修復? 

三人上路,霧吞噬三人身影,亦看不見前方,是再次離開還是回家?阿努茲不給答案,只說那就是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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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未曾接觸過任何阿努茲作品的觀眾觀看他晚近的兩部紀錄片《中央機場》及《阿爾及利亞天空下》(Nardjes A., 2020),應該會不出意料的分別以人道精神及民主浪潮的角度來理解、甚至頌揚。從離開此一關鍵字的脈絡來看,《中央機場》仍有清楚的關聯性。在柏林早已停飛改建成難民中繼站的機場收容著因戰亂威脅被迫離開的各國移民,他們無法擁有以離開、上路換取想清楚下一步的奢侈,他們的離開是突然的、暴力的、缺乏選擇的,他們也不被給予對未來的掌握:既回不去也無法往前,對再清楚也不過的空間約束和環境的不適,相較於阿努茲先前主角的躁動,影片裡的被攝者馴化自己的聲調、語言及期待,或許這是阿努茲選擇展現的無奈?影片中最諷刺的或許是翻牆闖入中繼站的一群西方年輕人,以為自己的行為是對界線、限制的挑釁,對冷靜的鏡頭喊「這會讓我們出名嗎?」、「我會說我還在high(因此無法對此行為負責)!」

也許阿努茲對離開的浪漫化在此加入不同國族的景況,移動並不能因此找到自己,對界限的挑戰也可能只是粗魯的傲慢。

有著帶領阿爾及利亞走向獨立的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創始成員之一的祖父、面對自小就從他生命缺席的阿爾及利亞父親,不難想像當阿努茲首次來到阿爾及利亞,碰上正在反對總統尋求第五次連任的和平抗議行動時,他忍不住尾隨拍攝一位年輕女性抗議者Nardjes A的一天,並以她為名完成《阿爾及利亞天空下》。透過這位抗議者的口號與街頭集結的夥伴裡,我們屢次聽到阿爾及利亞人對留下的決心、對民主化的期待及對阿爾及利亞民族性情感的激情。在這部行動正確無置疑空間的影片裡,沒有離開渴望的人們喊著民主化、反專政、愛阿爾及利亞,口號及行動就是對不適的抗拒、口號與行動就是意義,希望就是未來。既然不需要離開,意義已經確認,這部影片提供能理解的內涵似乎也就如口號般清晰。也許,阿努茲在找尋的是離開阿爾及利亞的父親身後的改變;也許,他不應該急著離開阿爾及利亞,他可能什麼都還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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