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暗影、註腳,與可疑的羅馬尼亞歷史:哈都.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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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16

「拍電影總是非常可疑,拍一部關於歷史的電影更是可疑,而拍一部關於大屠殺(Holocaust)的電影,就更是十倍可疑了。」1

本次台北電影節焦點影人之一的哈都.裘德(Radu Jude),在一次訪談中說及自己對電影的立場。有趣的是,當這話出自總拍「可疑」電影的裘德,既像是不懷好意地邀請觀眾拾起疑心,同時,也是提供觀眾一則絕佳線索,來理解他總是靈活多變、話中有話的電影風格與創作歷程。

1977年生於羅馬尼亞最大城市布加勒斯特(Bucharest),裘德成長於國內經濟緊縮政策下,民眾普遍貧困、物資短缺的1980年代,以及革命後社會急遽轉型的動盪時節。童年幾乎沒機會接觸電影,他原先從未考慮以此為業,直到上了高中,才發現了充滿魅力的人文學科。此時他開始大量閱讀文哲作品、與朋友一起跑劇場、上電影院,除了看當時流行的好萊塢電影,馬丁史柯西斯、塔可夫斯基、布紐爾與維斯康提等導演的作品,更讓他深感震撼。裘德描述這個社會開放轉型的時期,彷彿整個世界在他眼前展開,讓他開始嚮往拍電影。即便日後求學之路並不順遂,特別是被羅馬尼亞當時最好的電影學校,拒絕入學兩三次後,他想學習電影的熱情也不曾減退。2

 延伸閱讀
 
 
559期【焦點影評】
 

裘德最終進入布加勒斯特的伊昂.盧卡.卡拉賈萊戲劇與電影大學(National University of Theater and Cinema I. L. Caragiale of Bucharest),該校是今日羅馬尼亞最好的電影學校,在歐洲的電影學校中也名列前茅,但在他的回憶中卻是一間挺「糟糕」或「只放無聊電影」的學校。3更重要的養分,來自裘德就學時開始的助理導演工作,他此時參與製作了數部重要作品,如希臘導演科斯塔.加夫拉斯(Costa-Gavras)的《Amen.》(2002),及對裘德個人而言更重要的,羅馬尼亞新浪潮(Romania New Wave)4巨匠克利斯提.普優(Cristi Puiu)的《拉札瑞斯古先生之死》(另譯:《無醫可靠》)(The Death of Mister Lazarescu, 2005)。普優作品中常見藉長鏡頭與簡潔的場面調度,著重人物與實景的動態關係,黑色喜劇、對大眾生活的興趣,以及諷刺當代社會的主題等,這些常被提及的羅馬尼亞新浪潮特色,也都能在日後裘德的作品中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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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德學習電影之始,也正逢東歐藝術、劇場與電影創作者,積極表達個人意見、嘗試新主題風格,與既存的傳統全面決裂的時代。即便此時外國電影強勢輸入,而國內電影產業漸趨凋敝,新浪潮導演仍屢次在國際影展上收穫重要獎項。一般認為,普優2001年的電影《無命錢》(Stuff and Dough)是新浪潮的起點,新浪潮也包含之後湧現的十多位導演,包含克里斯汀.穆基(Cristian Mungiu)、拉杜.蒙泰安(Radu Muntean),及柯內流.波蘭波宇(Corneliu Porumboiu)和裘德等較年輕的世代。另一個觀察線索是,新浪潮導演基本上都是政令世代(decree generation)5,亦即1966年獨裁者尼古拉.希奧賽古(Nicolae Ceaușescu)施行嚴格墮胎禁令之後出生的羅馬尼亞人。此世代也都在青春期或剛成年時,見證1989年羅馬尼亞革命的暴力顛覆(希奧賽古政權被推翻,與妻子一同被處死),和此時全體社會結構的劇烈轉變。6從出生到成年,不可逆轉的時代創傷和變革,也成為推動新浪潮創作者藉由電影,探索長期被壓抑的性別、階級、族裔與不義歷史等主題的重要動力。

 


1. ‭ ‬ Ana Grgić. “Radu Jude on I Do Not Care If We Go Down in History as Barbarians.” eefb: East European Film Bulletin, vol. 89 (November 2018).
2. ‭ Matthew Sorrento. ““A Process of Thinking”: Radu Jude on Aferim!.” filmint.(10 Dec 2015).
3. ‭ ‬Richard Raskin. “An interview with Radu Judeon The Tube with a Hat.” p.o.v. No. 25 (March 2008).
4. ‭ ‬如大部分「新浪潮」一樣,「羅馬尼亞新浪潮」或「新羅馬尼亞電影」(New Romanian Cinema),是沒有明確年代劃分、定義和具體範疇的籠統概念,導演、編劇與製作人雖時常互相合作與影響,但並非是有組織的運動或派系,作品間也沒有一致的風格或共通的編導原則。
5. ‭ ‬主要指1960年代末與70年代出生的人,日後非法墮胎或避孕的方法增加,但因為貧窮而無法採取醫療管道的懷孕婦女,感染或難產死亡的比例大幅上升,新生兒死亡或先天殘障的比率也是其他國家的數倍以上。而倖存的許多兒童,也有很大一部分因家庭無能撫養,最終被送至孤兒院,也成為當時的社會問題。
6. ‭ ‬Christina Stojanova. “Introduction.” The New Romanian Cinema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9). p 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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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奇蹟,或傾頹

「你絕對想不到,這樣一個簡單的父子故事,會一路成為羅馬尼亞電影史上獲頒最多獎項的短片。」7《電視壞掉的一天》(The Tube With a Hat)不是裘德的第一部短片,卻是為他在歐洲主要影展,打開知名度的第一部作品。編劇佛洛林.拉查瑞斯庫(Florin Lazarescu)改編其短篇小說《週日故事》(Sunday Story),全片以手持鏡頭、直覺的連戲剪接構成,描寫一個陰雨連綿的星期日,荒涼鄉野的貧困家庭的父親,為實現讓兒子當晚看李小龍電影的承諾,與兒子一起拿沉重的映像管電視去修理的故事。

片中的自然光、非職業演員、刻意除去煽情的細節、不對人物情節加以道德判斷,在單一事件中同時呈現貧困、愛、溝通與希望等,圍繞日常生活的主題,讓人想起早期的義大利新寫實主義。本片既是充滿羅馬尼亞風情的故事,也是普世的父子主題,易懂討好的風格也引起一些影評的質疑,但對裘德而言,這是一個讓他憶起童年,而想拍得盡可能「真誠」的故事。8而片中給孩子吃冰淇淋、為孩子修理東西的情節,也成為下一部短片《親愛的亞莉珊卓》(Alexandra)的主題,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演出。

《親愛的亞莉珊卓》以單一事件展示的是以「愛」之名的權力關係。故事從一對父女返家開始,藉陸續登場的人物對話,一點一滴揭開家庭的失能與重組歷程。晚餐前的冰淇淋、親力親為修腳踏車,是「生父」以上,「父親」未滿,爭取種種資格和尊嚴的努力,但仍無法阻止這份「父愛」走味:鏡頭環繞這位父親周圍展開,使觀眾較易同理,同時也凸顯他觀點的偏頗和其有害的男子氣概。故障的電梯是失能的隱喻,如搖搖欲墜的傳統父性權威,而當爭論的焦點移到亞莉珊卓的童言童語上,更需同理的是,孩子夾在成人之間左右為難、備受忽視的狀態。日後裘德也透過數部短片和長片《Everybody in Our Family》(2012),繼續發展複雜親子關係的主題。

 


7. ‭ ‬Marina Kaceanov. “On the New Romanian Cinema.”p.o.v. No. 25 (Mar 2008).
8. ‭ ‬Kaceanov在評論中提及當時影評人質疑,導演是否刻意以不現實的「自然主義」風格取巧,或是否還有人在用笨重的映像管電視。Kaceanov. “On the New Romanian Cinema.”; 裘德談及本片創作理念,可參考Raskin. “An interview with Radu Jude on The Tube with a 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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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時間度量悲劇,或重複

裘德的第一部長片《世界上最快樂的女孩》(The Happiest Girl in the World, 2009),故事從寵物店男孩樂團(Pet Shop Boys)的歌曲《Rent》開始,歡快的第一人稱唱出被豢養的愛與感謝,但畫面中只見一位鬱悶的女孩在移動的車上:來自鄉村的迪莉亞(Delia),正值探索自身想法和能力的青春期,她「幸運」贏下果汁品牌贊助的轎車抽獎,與一次廣告拍攝的機會,卻「不夠幸運」地捲入父母的投資計畫,與商場上剝削與角力的日常。敘事結構以「重複」為軸,讓單一事件因重複變得荒謬,我們也看見迪莉亞的信念逐漸消磨殆盡與每況愈下的廣告品質。此外,電影展現父母、劇組與品牌經理等成年人,時常任意評論或觸碰迪莉亞的身體,時而又檢討她表現不夠知足或「快樂」。失效的溝通,或許源於社會轉型過程中造成的世代隔閡,而電影也自反地揭露常見於拍片現場的,失衡的性別與階級權力運作。

本片的風格受侯孝賢電影啟發,裘德使用許多長焦鏡頭取中遠景,並以緩慢的推軌拍攝長鏡頭,將市街上的車流、佈景和攝影團隊,逐層壓縮於畫面上。9複雜的實景時而遮蔽或顯露穿梭其中的人,觀眾彷彿與人物一同感受,身處於這個空間的混亂與不自在。裘德曾提及選擇在布加勒斯特市中心拍攝的原因,除了希望記錄這個他成長的城市中的豐富細節,電影中廣告攝影棚所在的大學廣場(University Square),也曾是羅馬尼亞革命和反抗揚.伊利埃斯庫(Ion Iliescu)政權的起始地點。10在與重要事件發生的相同空間,拍攝一部關於重複和差異的電影,讓電影也成為空間歷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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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反思影像拍攝的行為,與時限下的日常運作機制的主題,在本次臺北電影節選映的另外兩部短片中,則有不同的巧思:《一盡到底》(A Film for Friends, 2011)正如其中英文譯名,一名男子設置一台攝影機,一鏡到底拍攝自己死前的最後時光,為背叛自己的親友們,獻上最後的告白。而面對直視鏡頭的男主角,觀眾在無從判斷真實性或影像虛構程度的情況下,彷彿直接坐入他所質問的對象的位置,承受他直奔而來的情緒與指控。但觀眾的立場又在男子自盡後有所轉變:男子的意志逐漸被攝影機本身取代,觀眾也悄悄從直接的對話對象,回復為熟悉的「不在場」的窺看主體。電影在景框絲毫未動的情況下,使觀眾逆向反思觀看的權力關係。

《憂鬱的午後》(Shadow of a Cloud, 2013)則描述一位神父前往將死之人的家,帶領臨終者與其家屬,趕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進行祝禱。然而親人間對袪病與善終不同的期望,使儀式的進行頻頻因溝通失誤、分心而不斷被打擾,讓已經有限的祝禱時間,變得更為侷促。這樣的情節設計,讓宗教機構的物質性與操作性質昭然若揭,也使神父的身份或責任,尷尬地陷入兩難的處境。長鏡頭下人物身份與行為轉變的過程,彷彿只在服飾與道具的更換之間,更進一步模糊了生與死、神聖與世俗的分野。

 


10. ‭ ‬揚.伊利埃斯庫(1930-),從1990年到2004年期間多次參選並就任總統,就任期間採取強硬轉型政策、多次打壓異議,國內評價兩極。此處裘德所指應是「June 1990 Mineriad」事件,起因於革命之後,伊利埃斯庫領導的最高權力機構「救國陣線」(Frontul Salvării Naționale)的成員,多由前朝官員組成,引起許多新興派系、學生與學者團體的不滿,聚集於大學廣場上遊行或靜坐抗議。總統大選後,政府為淨空廣場,於1990年6月13至15日之間,大規模調動各地區警察、軍隊、礦工和其他反抗議行動的團體,至大學廣場暴力鎮壓與逮捕抗議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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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聽歷史的缺頁,或改編

除了自身對當代社會的觀察,裘德也從文學經典中尋找靈感,有時不只是將故事改編成電影,甚至讓文學或其他電影文本,以引喻或互文的方式出現。如短片《晚安,噓》(It Can Pass Through the Wall, 2014)改編自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馬車房裡》(In the Coach House),片中放入其他作品的元素,如盲人角色來自貝克特的獨幕劇《終局》(Endgame)、拉摩里斯與侯孝賢的紅氣球、來自柏格曼《第七封印》的雙陸棋 (backgammon)等,11巧妙地讓多個主題有機整合。本片另一特色,便是將近16分鐘長的長鏡頭,定點攝影機對準小女孩黑暗的房門口,人物在對話不中斷的情況下進出景框,以畫外音的形式製造發聲源不明、不可辨識也不可預測的幻聲效果。

裘德另一部改編文學的電影《心痕如詩》(Scarred Hearts, 2016),是他的第四部長片,改編自猶太裔超現實主義作家馬克斯.布雷赫(Max Blecher)1937年出版的同名自傳小說,也參考其詩歌作品和死後出版的病房筆記。電影隻字未題布萊切在前衛藝術史上的成就,忠於呈現原著小說中,主角艾曼紐長年在療養院的病榻生活的描寫。電影以4比3的學院比例呈現,且片中許多鏡頭的構圖色調,也刻意仿效文藝復興與巴洛克時期的畫作,特別是病房中以前縮透視法(foreshortening),定景拍攝人物全身的姿態,使其受困、難以行動的折磨,彷彿和基督宗教的聖性產生關聯。此外,頻繁穿插的字卡引用原著文字,取代具體的故事線,讓觀眾從其風格特殊的行文中,體驗人物思考自身的病、猶太人身分、他人之死、自由與恐懼的過程。然而,在極右翼團體鐵衛團(Iron Guard)崛起,與納粹政權即將聯手的背景之下,英年早逝的普世主題絕非浪漫勵志。對比窗外藍天、明亮的診療室與戀人的紅洋裝,艾曼紐對其身心和存在意義的期望,與國家未來一同在陰鬱的深夜中下沉、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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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德在此部電影之前便開始研究戰前羅馬尼亞歷史,特別是藝術與席捲整個歐洲的極端意識型態,如排外主義、反猶主義、法西斯主義與史達林主義的關係。前作《追拿吉普賽》(Aferim!, 2015)將故事設定於1835年的瓦拉幾亞(Walachia)——現代羅馬尼亞的前身,便是結合歷史、奇幻喜劇和西部片元素的有趣嘗試。而裘德的研究成果,也反映於在電影中使用史料文獻和檔案影像(archival footage),甚至全片只以檔案來構成。如裘德2017年的論文電影《The Dead Nation》以1930年代的攝影檔案為主,配上鐵衛團的宣傳記錄音檔,與朗讀一位猶太裔醫師的日記。並置比對什麼是檔案已說或能說的,及更多未說的,從國族歷史中缺席的生活記憶。

對裘德來說,以現下的眼光看過去的影像檔案,總會發現許多可疑之處,即便這些細節對當時的人並不重要。裘德與歷史學者亞德里安.喬福蘭卡(Adrian Cioflâncă)合作拍攝的紀錄片《1941亡者群像》(The Exit of the Trains, 2020),如同《The Dead Nation》的續作,也是全以圖像檔案組織而成,但更進一步嘗試讓檔案本身「發聲」:影片分為證言及事件影像紀錄兩個部分:第一部分依姓氏拼音首字母順序,將在1941年6月29日發生的雅西大屠殺(Iași pogrom)中死者的圖像依序展示,如同死者名錄。此段落使用到的檔案,包含身份證明文件、家庭相簿或沙龍照,聲軌則是由受害者遺族、友鄰,或意外見證現場的人的證言組成。

如同讓檔案再次檔案化,電影使觀眾得以閱讀受害者的具體面貌、姓名與其經歷上的個別差異,並提供觀眾想像檔案以外的空間,使受害者不只是同質的數字。然而,少數在片中只有目擊證言,而不知其身份的受害者,或在影片的末段,一位未公開身份的倖存者親自作證時,電影以全黑的畫面呈現。這凸顯檔案本身的不完整,或是刻意讓觀眾起疑,思考檔案至今不可能完整的原因,同時揭示檔案本身的建構形式,與必然落在幀與幀之間的,難以彌補的空白,便是對嘗試壓抑、抹消反猶歷史的當權人士的有效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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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年完成的《塗鴉少年祕密檔案》(Uppercase Print, 2000),改編自劇作家兼劇場導演賈妮娜.布卡那留(Gianina Cărbunariu)的同名文獻劇(documentary play),關於街邊出現以白色粉筆的大寫字體,寫下對共產政權「不利」的文字,以及日後針對逮捕到的嫌犯——少年穆古.卡林內斯庫(Mugur Călinescu),與對其親友的監聽和案件紀錄。電影完整保留原劇對1980年代秘密警察檔案本身的「重演」手法,亦即揭示檔案形式的操作性和壓迫性,而非單純將其作為故事素材,此外,攝影機的存在也讓「表演」歸檔:當人物面對攝影機、表情僵硬地念出證言,觀眾彷彿與秘密警察坐在一起,見證監控檔案再次生成。

而關於檔案未能紀錄的,裘德則使用了當時電視廣播的檔案影像,填入檔案之間的空缺。此時的廣告、政宣與新聞節目,一方面服膺著少年穆古所欲抵抗的主流意識型態和美學形式,另一方面,也在過度樣板化或遊走於批判邊緣的設計中,暴露關於美好未來的承諾的虛無,以及時人對獨裁政權的不滿疲態。有趣的是,電影結束前最後的橫搖長鏡頭中,時間來到按喇叭也不會被懲罰的年代,鏡頭緩慢展示獨裁結束後商業化、西化與車流擁擠的街景。沒有宣傳詞或旁白,而是以最「電影」的方式質問:這是否就是更好的未來?藝術是否再次淪為替政治服務的工具?

 


11. ‭ ‬參考Richard Raskin. “An interview with Radu Jude on It Can Pass Through The Wall.” Short Film Studies 7(2), 2017: 145-147.

例外狀態的電影,或註腳

 延伸閱讀
 
 
698期【焦點影評】
 

贏下本屆柏林影展金熊獎,裘德的最新作品《倒楣性愛和瘋狂A片》(Bad Luck Banging or Loony Porn, 2021)拍攝時,正值羅馬尼亞國內第一波COVID-19病毒大流行期間,裘德決定不冒險,讓劇組與演員隨時戴好口罩、保持安全距離,讓因為疫情而改變的種種,直接成為電影創意的一部分。故事主要講述小學女教師艾咪(Emi),因與男友的性愛影片遭人外流到網路上,而不得不面對學生、家長與校方,對其私生活與適任資格的質疑和意淫。精采的是,這個故事加入疫情的背景,並未讓電影變得不協調,反而呼應著艾咪面對歇斯底里的家長們的無言處境,與整個社會對「人與人的連結」的雙重標準,和焦慮恐懼的精神狀態。

此外,本片幾乎放入裘德鍾愛的所有可能主題、風格與手法:橫跨劇場、私密錄像、紀錄片與論文電影種種形式,羅列假新聞、陰謀論、歷史失憶症、失衡的性別權力、生殖未來主義、貪腐的政客與宗教組織、反猶或反羅姆人情緒等,充斥當代羅馬尼亞社會的問題。整部電影容納海量各異卻又相關連的主題,使得許多影像元素如同註腳之於主要的故事,或許無比混亂,但也是裘德以其創作生涯中前所未有的激進姿態,質問在早已是例外狀態的現實中,電影藝術的意義與位置。

三段式展開的電影,事實上在每一段都提供了不同的答案:當艾咪穿梭於布加勒斯特的街頭實景,攝影機不總是跟著艾咪的腳步移動,反而像是長出自己的意識一般,轉向街道上令其在意的標語、壁畫或行人,驗證電影總是具有人和非人、紀實與虛構、看與被看的、意識和無意識的雙重性質;第二段的奇聞軼事小辭典或許是最荒唐的,引用或引喻種種文哲藝術經典與檔案影像,也積極使網路流通的各式影像被電影檔案化,如同強調電影永遠與其他藝術形式、人類行為、歷史和社會現象,互文且互相建構的關係;而電影最後一段提供的三種結局,並非只是常見的開放式手法,更像是提醒著觀眾,永遠別忘記,果斷指向未來或過去的那隻手,永遠可疑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