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頂的孩子》:複雜流動的血統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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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13

1867年三月美國商船羅妹號(Rover)在台灣海峽遭逢風浪,漂流至恆春外海觸礁,船長夫婦以及船員共14人在恆春的社頂部落倉皇上岸後,遭龜仔甪社原住民殺害,史稱「羅妹號事件」。為了解決外國船隻擱淺南台灣,船難者屢屢遇難的問題,此後7、8年間,美國、日本、清廷先後出兵恆春半島,台灣原住民無法再偏安一隅獨立自治,而整個台灣也被迫捲入國際政治角力的權謀爭戰。紀錄片《社頂的孩子》要探索的正是這三股國家勢力進入恆春半島之前的關鍵時期,「羅妹號事件」發生的前因後果。這段歷史對台灣影響深遠,埋下甲午戰後台灣被清國割讓日本的伏筆。

編導柯合倍除了收集現存史料,就教於歷史學者,訪談原民耆老等傳統紀錄片手法,另闢蹊徑呈現史實。他用動畫結合實景,以戲劇再現重要歷史現場:英國軍艦鸕鶿號搜救羅妹號失蹤人員,被原住民擊退無功而返;羅妹號船難一行人被殺慘狀;美國駐廈門領事李仙得(Charles W. Le Gendre)與瑯嶠十八社大頭目卓杞篤簽訂「南岬之盟」書面備忘錄的現場等等。

這些歷史關鍵時刻因為影像流動與聲音表演而立體,讓歷史文字具象鮮活。當卓杞篤以排灣族語幽幽言道:「你們帶來這一切若是為了收買我,那是無謂的擔心,因你已有我的承諾。不過,你若送我這些禮物,以作為友誼的紀念物,那我很樂意接受。當然,話我們都會說,但誰能見到各自的心呢?」這樣通透人性的哲語,用戲劇還原很能讓觀者同感共鳴,也就更能理解19世紀的原住民處理涉外事務時,靈活的外交手腕以及溝通策略。以影像再現這段淹沒的歷史別具意義,打破原住民驍勇善戰的刻板印象之外,更揭露原住民部落在19世紀之前獨立自治的事實。

 延伸閱讀
 

 
697期【放映頭條】
 

原住民沒有文字記載的傳統,口傳歷史幾乎斷絕,歷史如何觀照當代,在理性剛冷的史實之外映射出人性與情感的連結?柯合倍選擇以微觀的私歷史貫串全片,他尋到一位深知社頂地理環境氣候,又有心探求原住民歷史的社頂人——黑皮哥曾敏吉。

作為全片的靈魂人物,黑皮哥追索血統身世的歷程,揭露社頂複雜多元的族群群像;黑皮哥更披荊斬棘充當開路先鋒,帶領拍攝小組登上古戰場的制高點,這正是一百多年前他的原住民先祖,遙望外國船難者以及入侵人準備戰鬥的視點。歷史與當代因地理位置而疊合,巧妙帶出原住民作為戰鬥民族制敵機先的作戰視角,而戰爭確實是改變原住民族群榮枯的關鍵。

質言之,這部紀錄片的主角是「社頂的孩子」,歷史則充當時空背景,講述原住民的前世與今生。宏觀地看,作為移民之島,台灣人或多或少都是「社頂的孩子」,同樣有著複雜流動的血統身世。台灣血統流變的歷史,還有待更多研究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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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記錄諸多常民的回憶和想法,與歷史學者的觀點參差對照,其中最令人驚奇的是八寶公主廟的民間信仰。幾百年來墾丁附近海域發生諸多船難事件,清廷又視之為化外之地:「其劫之凶犯又係生番,並非華民,該處乃末收入版圖,且為兵力所不及……」,這樣的歷史與地理背景正好為民間傳奇提供絕佳的時空環境。1867年魂斷異國的羅妹號船長夫人,被穿鑿附會成番國公主遇難,在1930年代演變為荷蘭公主,在1960、70年代幻化成荷蘭八寶公主,終究被神化為地方的守護神。被誤殺的美國女子變成荷蘭公主神祇,重點不在神化傳說之真偽,而是社頂民間對歷史記憶的重塑與想像。這個八寶公主的傳說目前還在演化遞變。

影片最後是兩則新聞報導:墾丁社頂居民的原住民身分遭取消後一年,將於2020年開公聽會。片中幾次受訪當時高齡90歲的潘來花阿嬤赫然出現在新聞照片中,只是潘來花阿嬤過去曾否認自己有原住民血統,這也是所有先祖是原住民者共同的困境:他們的否認或許是出於真相未明,或許是因為社會普遍的歧視而裹足不前。社會氛圍越來越開放支持正名,墾丁社頂部落向法院提出行政訴訟,爭取恢復排灣族身分的抗爭,如今也還在進行。

學者郭素秋坦言原住民沒有文字,失去了發語權:「所以我一直強調需要透過不同材料對話,我們不能只用單一史料的價值觀來詮釋歷史。」是枝裕和面對記者多次提問:「對你來說,電影是什麼?」他簡潔回應:「對話」。學者與創作者同時提到「對話」,這言簡意賅的兩個字恰正好是《社頂的孩子》的核心精神:不同歷史觀點的對話;學術史觀與民間傳奇的對話;個人與族群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