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片的多元性返還──談2021金穗獎「學生劇情片」入圍作品
本屆金穗獎的新氣象,不光是主辦單位轉由金馬執委會擔任,在入圍名單公布的當下,即令人眼睛一亮,說得戲劇一點,好像台灣短片創作悄悄蛻了一層皮,某些成長變化正在發生?長期以來,短片的老問題是每年產出的主題重複度高、創作風向明顯,但綜觀本屆「劇情片」(以下簡稱劇情)與「學生劇情片」(以下簡稱學劇)兩類別的入圍作品,彼此的同質性降低了很多。去年曾和該屆一位評審打趣預測,「白色恐怖」或將成為下一波熱門題材,而最終本屆名單上只有《永恆之火》與《母親的呼喚》兩作是以白恐時代為背景,預測錯誤,但我開心。
開心什麼?因為過去年年觀察金穗獎,總是忍不住想數落「又是○○片與△△片的大集合」,○○△△的代入詞,年代由遠至近,依序有「校園霸凌」、「家庭代溝」、「移工」、「青年返鄉」、「厭世向死」等等;2020適逢同婚元年,當屆同志與LGBT議題作品就真的比其他略多;移工與新住民題材,在去年罕見地縮減至僅剩一部之後,今年又捲土重來,包括劇情類的《女兒牆》、《貓與蒼蠅》,學劇類的《入世》、《紅》,但值得欣喜的是,它們談的都不再是移工如何被剝削(雖然現實中問題仍在)——《女兒牆》主角是為人妻母的新住民,影片藉她翻過一戶戶的陽台,建立她對美好生活的想望;《入世》的外籍幫傭被招來喚去處理雇主家阿公後事,實是要點出伊斯蘭信仰與道教的共存;《紅》則描述幫傭與雇主的日久生情乃至懷孕墮胎。意即這類故事的面向更廣了,關注點更往身分遠離,更朝人本靠近。
既然本屆作品已經自行跳脫題材相似的窠臼,我也打算換種方式來寫片單評介,這次,讓我們先放下策展邏輯和故事元素分門別類法,改從創作與製作面的「敘事框架與策略」切入,解析今年「學生劇情片」單元入圍作品。
一、時空限縮型
在台灣,把短片視為長片習作的觀念始終存在,因而有很多短片會被拍成長片的濃縮版,但只要站去觀眾的立場,即能清楚知道兩者所受期待絕不相同,短片要給的是一股爆發力、一記重擊、一個扭轉後的回味無窮,所以這種敘事策略便是將物理格局壓縮,讓整個故事80%以上發生在同一空間,並且時間跨度小,頂多就一個白天,或一個晚上,以不超過24小時為佳。此結構有利於專注表達一種狀態或感觸,透過簡潔有力的影像語言,將觀眾一把抓進高張力的情境中,這也是最能做出區隔、強化短片存在價值、最國際通用的格式。
《季候風》主場景就在一台廂型車上,兒子帶著台灣女友回馬來西亞探親,故事從白天開始,到晚上喝完親戚喜酒返家結束,駕車的父母對離鄉多年、即將在台成家的兒子,有著期望(盼他回馬生活)落空的不滿與不捨,後座的兒子及女友則試圖安撫融入,四人之間的複雜思緒和親情角力,全在車子方圓兩公尺內交代完成,最後再以雙雙互換座位意喻親子和解,是極為優秀的一作。
《媽媽》發生在一間海邊民宅,一對年輕爸媽詢問租房,形如枯槁的女房東一見嬰兒便同意分租,隨後趁爸媽外出,女房東偷抱嬰兒,認真扮起母親,觀眾對她身心狀態有異的懷疑就此落實。在狹小空間(屋內和房間)把玩著易碎物品(別人的嬰兒),確實有效地讓人捏把冷汗。
《19》是一段僅9分鐘的香港理工大學抗爭場外故事,一男一女躲至隱蔽處更衣、擦藥、考慮是否要進場找失聯的朋友,全片只拍中近景,排除角色身外資訊,精簡極端的形式,反映現實的嚴峻情勢。
二、與反派對抗
這邊所指的「反派」並非惡人,他不需要燒殺擄掠,而是阻礙主角追求目標、與主角理念相悖的「antagonist」。吾人所處的儒家社會裡,年輕主角會遇到最難纏、最輾壓性的反派,通常就是父母,這也是台灣短片界長年盛行的題材,但今年入圍作品中,這類片子的數量減少,質量提升,創作者開始挖掘親子間更深層的衝突,並將之戲劇化,這是個好跡象。
《三步》是一名渴望練田徑跨欄的高中男生,對抗有順手牽羊、情緒勒索習慣的母親,並且是實際付諸行動、針對弱點加以打擊的對抗,而不是把互相高分貝嘶吼咆哮當作衝突高潮。類似的結構設置,在劇情類有《少年阿堯》與之呼應,兩部片都刻劃了在不健全的親子關係中,「希望對方消失」的心態是合理存在的,誠實說出這一點,已經拉高戲劇的檔次。
三、閒散抒情系
鏡頭與人物保持距離,屬被動式觀看,不突顯角色動機或慾望,較貼近我們的文藝傳統或台灣新電影語境,當台灣短片創作者要講述自身某段往事時,大多數會採取這種手法。
《江仔》由一連串兩男閒晃片段組成,暑假前夕,主角和同學江仔相約翹課、抽菸、漫無目的殺時間,好像青春真能無盡揮霍,直到主角的一場夢預告不久後的不告而別。片尾字卡解說了「假裝淋雨」那場戲的由來,確實是如詩的少年回憶,值得用來記念與好友分離、被迫長大之前,一段最後的純真。
《雨水》集中在臥病母親與女兒的談話相處,故有交代後事、傳承記憶的意味,提及了祖父母來自福建、福州名菜紅糟雞是家傳美食、曾經養活全家但現已沒落的手工割膠業,以及過年走春買小吃、放煙火等馬來西亞實兆遠的生活風景,作者受新電影侯派影響顯而易見。
《無家女孩》先用一段張力偏強的前戲來鋪陳女孩無家的原因,接著畫風突變,單純就是女孩和拾荒老人的日常捕捉,去去河濱公園,買買販賣機飲料,看看房仲介紹月租四千的廢墟,意即開場的母親販毒段落其實可以去掉,又加上李千娜(飾母親)的出色表演,恐令觀眾惦記她多過女孩。
四、角色旅程型
我們知道這是長片與劇集的專屬優勢,旅程能夠成立,憑藉的就是起承轉合的大量情節,若要把它塞進篇幅有限的短片,雖然不是絕對,但很容易產生「這是某部電影片花嗎?」的疑問,抑或是角色終究流於表面的缺陷感。
《北漂英仔》的英仔,已經從北漂青年漂成中年,本片試圖在30分鐘內掂量他人生漂至此刻的往事重量,但真的有困難。儘管角色已塑造得夠有細節和立體感了,如他對女性的捉弄調戲,還有踉蹌闖進卡拉OK那段,應是我在台灣短片裡看過最寫實細膩的醉漢,shout out to 廖欽亮。儘管,片尾還安排了如《消失的情人節》般,讓亡父魔幻式上車的一場戲,但父子連結前面沒被建立,情感真的催不出來,至此觀眾已把主角跟丟,係為本片可惜之處。
《Walking in the drizzle》由丁冠濠、張嘉恩(兼女主角)共同執導,兩位是繼去年我逢人必推的金穗得獎作品《合十》後再度搭檔。本片有鮮明的氣質與企圖,道具(紅色老賓士)、場景(快餐店、派對、木屋汽旅),都奔著美國公路電影印象而去,角色的內心糾結固然處理不及,但恰好能被成功營造的似真若幻的迷離感掩護過去。
《迷藏》裡,13歲的小威一邊暗戀同學品叡,一邊透過交友軟體探索青春情慾,全片更接近「小威的網友見面歷險記」,頗具教育意義,適合做青少年網路安全與性教育教材使用,此外片尾品叡的這句台詞:「可不可以開門讓我進去」,個人認為意味深長,和劇情類《斌斌》發現自己似乎成功掰彎高中時暗戀的直男,有著精神勝利式的異曲同工之妙。
《加九寮》陳述的價值觀基本與《角頭》系出同源──隔代教養的歧途少年,擁有一位單純老實的好麻吉,遇上一位同病相憐的邊緣少女,最後為救兄弟和女人身負重傷。一個夠拍三部曲的故事基礎,放到短片裡,一切就只能輕輕帶過。
五、群體內事件
原本相安無事的家族/朋友/同儕團體,因為一樁事件發生,各人有各自的因應方式,導致彼此的關係或鞏固或崩塌,總之是再也回不去地改變了。
《青春劇烈物語》透過高中熱音社遴選社長,揭露高一四人組裡的地位關係,也觸發相關人等的青春心事。這類故事的成立關鍵,在於每個角色的特質要夠清晰明確,本片將高中男女的青澀彆扭、逞強與不擅表達娓娓道出,人物扎實,觀察見解皆值得稱道。
《蠶》是小學女生分組養蠶,晴晴、安安兩個閨密因為收容了轉學生進組,演變成引狼入室、丟了好友的結果(對主角晴晴來說)。相信這是很多人共有的童年創傷經驗,但就影片呈現而言,兒童演員指導得自然流暢,故事卻稍嫌平鋪直敘。
六、難以歸類
《啊朋友,再見!》是那種,故意跟常規反著幹的東西,全片就像用0.75倍速播放演員兩兩直視對方,生硬地朗誦話劇式對白,是乍聽愚笨但智慧藏在細節裡的那種有趣,還一併解決掉口條可能不一致的問題,拍攝時最大的困難我猜是如何不要笑場。基於對怪人怪片的無法抵擋,這部片我就像對2019年入圍片《臥底桑》一樣喜歡。順道一提,警察局場次中,後方那位輸掉「不眨眼比賽」的員警,是由劇情類《吳郭魚》導演洪靖安飾演;再附帶一提,在本屆金穗有多項斜槓身分者還包括李宜珊,她總共包辦了《手事業》的導演、多部學生片的指導老師,又是實驗片《未來的衝擊》的演員。
《永恆之火》帶領觀眾潛入七○年代台灣山林的一間破屋,數名準政治犯窩藏在此,正以為片子要拍他們躲避追緝的艱困生活,其中三個角色卻突然轉向鏡頭,侃侃而談自己蒙冤的經歷,於是疑問在你腦中迸發:這是改編史實的劇情片?重演式的紀錄片?攪亂真實與虛構界線的實驗片?唯一能確定的是,本片報名實驗類肯定比報劇情類更有利,也或許,這個行為本身也是它要進行的實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