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男人戀愛時》:成功的在地改編≠台式新浪漫
三年前,國片《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翻拍韓影《最悲傷的故事》(2009),在華語市場引爆話題,全球票房熱賣48億,讓資本嚐盡甜頭。罹患絕症的主角守護摯愛——如此虐戀純情,縱是老生常談,也確實經久不衰。如改編自王朔小說的馮小剛早期作品《永失我愛》(1994)、改編自劉若英散文的香港電影《生日快樂》(2007)等,雖各有血肉,但骨幹趨同。
承繼三年前的這波「苦情」風,翻拍自韓影《不標準情人》(2014)的國片《當男人戀愛時》在清明連假檔上映,口碑熱力加持,開盤表現不俗,全台單日票房僅次好萊塢怪獸大片《哥吉拉大戰金剛》,連假票房累計近六千萬,有機會挑戰破億大關。
流氓阿成(邱澤飾)因一次討債對照護病父的浩婷(許瑋甯飾)一見鐘情。浪子回頭笨拙追愛,卻又遭逢突發意外,讓這段戀曲備受考驗——雖然情節套路司空見慣,但程偉豪、金百倫監製,殷振豪導演,邱澤、許瑋甯主演的新鮮陣容,還是為本片拉高了期待值。
導演殷振豪過去在MV與商業廣告圈打磨多年,近年因拍攝茄子蛋系列MV「浪子宇宙三部曲」打響名號。此次初執長片導筒,在忠於原作的前提下,他充分發揮捕捉人物情緒、把握敘事拍點的長項,交出了一份完成度頗高的答卷。
然而,看著鋪天蓋地的宣發以「台式新浪漫」為本片冠名,還是叫人倍感困惑。當一部電影從人物設置、情節脈絡,到主題內核、情感底蘊,無一不來自2014年的韓版原作,甚至絕大多數台詞皆有本可循時,我們如何為它安上「台式新浪漫」的標籤?
不可否認,台版確實鑿入了不少讓人會心一笑的在地痕跡。比如那些鋪散片中的生活交通梗——阿成調侃姪女的垃圾車、車龍中被阿成戲謔關上的後視鏡,又或總是停滿公寓出入口的惱人機車,都在片中被妝點成點睛的喜劇拍;保齡球館的那場獻唱戲固然老派,倒也叫人聯想起茄子蛋MV中同樣的演唱橋段;而那個懷抱偶像夢的小姪女,自信哼起少女時代的《Mr. Mr.》,再飆出一句韓語,或也能被看作是對韓版的另類「致敬」。
然而弔詭的是,本片一方面以「瑞山」和「大營」虛化故事地域,另方面又在宣發時大打「台味」牌,豈不自相矛盾?其實這也恰從側面證明,比起前仆後繼地一再強調你我都言不清、道不明的所謂虛無飄渺的「台味」(彷彿只要說了台語就很台),綑綁在地認同,從細微處召喚熟悉氣味,尋覓普世共感,才是這些設置的初衷。更何況,這些成就故事的細瑣雕刻,本就是語境轉譯過程中的必需功課,而絕無法、也不能等同於撐起故事的骨幹本身。
台版中較大的變動,來自對人設背景所作的一番有趣挪移。昔日與主角兄弟相稱的大哥,在台版成了遊走兩道、當上議員的大姐頭(鍾欣凌飾),也讓故事後段兄弟鬩牆的硬派戲碼,有了更柔性的切口,且諷刺性濃厚。此外,台版將阿成涉入幫會的起點,改為替投資失敗的兄長償債「賣身」,使他為了家人陷於兩難,無法輕易抽身,也令片末阿成送上的那盞理髮廳三色旋轉燈,更富情感重量。
為了帶入在地情感連結,台版一個關鍵的施力點是將愛情故事的基點更緊密回落到親情。於是混混與乖乖女的偶然相遇,不再只是刺激感官的狗血愛情路數,而在頃刻間昇華成兩個孤獨靈魂在親情失落後的泫然相擁。浩婷和阿成的結合,實是圓滿了彼此對家的想望。浩婷張開雙臂接納在愛的迷叢中撞得滿頭傷的阿成,阿成則為接連失去摯愛的浩婷許了一個可以在新年圍爐的家,所以在片中,浩婷一再提到「回家」。
看著一次又一次的告別送行,體味生老病死的無常習題,在這個愛情故事裡我們能嗅到如同《孤味》(2020)的家的味道,連帶著阿成請求自己父親成為浩婷父親的代位請託,也顯得不那麼刻意與剝離,反而擔負了生命力道。
然而,台版對故事所作的情感收攏,依然並非獨創。這些家庭框架在韓版中早有雛型,我們至多只能將台版的細微改動視作是對原作裂縫的修補縫合,在情感表達上稍作轉換,以極致放大在地觀眾的情感共鳴。
真正讓台版與韓版分道揚鑣的,其實是本片對角色氣質的再造。雖然男主角的設定皆是四十歲,但黃晸玟版是熟男大叔煞到年下女,邱澤版則搖身一變成小奶狗死皮賴臉攻克女神記。邱澤成功復刻了人物身上鐵血良善的高反差,一面澆淋汽油惡狠討債,一面掏出錢包展現人性柔軟,但比起韓版,台版又添了不少撩勾觀眾的大男孩氣。好色又純情,笨拙又憨傻,還不忘時時賣萌:到櫃檯窮追不捨撒嬌「是我不對」,和浩婷議約無辜暗示「那個啦」,被猝不及防獻吻,還要啃一口冰飄飄然傻笑。
也因此,片中的人物關係比起前後輩式的關愛守護,其實更接近於同齡男女邂逅遲到初戀的情竇初開。相較韓版一開始劍拔弩張的對峙衝突,台版的曖昧推拉更有種「熱臉貼冷屁股」的調情意趣。
本片企圖在女主角的形象搭建上做得更加豐滿,在人物的沉靜內斂與凶悍率直之間找到平衡。許瑋甯以極具說服力的素樸面容亮相,面對阿成上門追債,多了一拍不卑不亢的解釦挑釁。台版稍稍收斂了原作女主角的咄咄逼人、歇斯底里,並將浩婷對阿成的默默觀察更為鮮明地推至前景,藉由細微的眼波流動,輕盈完成了一連串角色過渡:從浩婷將阿成的付出看在眼裡,到動筷入口,含笑嫣然,甚至主動塗鴉,一步步墊出人物從壓抑被動到春心萌動的漸變層次。
台版對節奏的流暢拿捏的確值得一提——摒棄了韓版極度斷裂的時空跳躍,在順時序中重新裁減日常枝節,理順人物的心緒歷程。搭襯渲染式的高揚配樂,甚至為愛情片注入了些許熱血情懷。而在強戲劇鋪排下,縱然本片的影像風格並不突出,仍有一串鏡頭令人印象深刻:在父親葬禮上,浩婷望著為她奔走的阿成從她身前一步步退至身側。兩人平行,阿成再退一步,來到她的身後。浩婷餘光注視,幾行淚在臉上滑落。徬徨無助時,那人擋在她身前,成為她的鎧甲;小心翼翼追逐,直到與她並肩;再悄然隱身,成為她的後盾——這一連串走位,無疑是對本片兩人關係的巧妙暗喻。
只是,怎麼覺得這樣的戀愛配搭依舊似曾相識?
不用懷疑,千篇一律的情節我們都見過。鐵血硬漢為愛折腰,那是《角頭-浪流連》(2021);迷途浪子因愛豪賭,那是《腿》(2020);阿成鍥而不捨窮追浩婷的蠻勁,好比《消失的情人節》(2020)裡阿泰不厭其煩到郵局寄信的純情。而那個便宜行事、粗糙但有效的解釦梗,不和在海濱擺弄女體如出一轍?你可能也會記得,阿成剃鬚時望著浩婷的上目線,恰恰能對上《打噴嚏》(2020)中心心姊姊幫義智理髮的瞬間。
在小島鍾愛的愛情神話裡,長不大的男孩永遠青澀純真、奉獻犧牲,會在電光石火一見鍾情後,追逐一個包容接納、成熟溫柔的女神。即便偶會迷路,也永保忠貞。
為什麼在此時此刻,我們仍然需要這樣一部改編作品?除了對所謂市場剛需的應和,關於這個問題的解答依舊模糊且叫人心虛。
《當男人戀愛時》確實張弛有度、飽滿細膩、極富誠意,但也實在沒有開闢任何「台式新浪漫」的可能。分明是借了七年前的韓片之殼,佐以在地化的生活調料,烘煮出一道尚能暖胃的易食料理,若僅此就稱它鑄造出所謂浪漫愛情國片的類型新局,未免太自欺欺人。
讓人備感憂心且難以置信的是,國片尚須倚藉結構工整、細節綿密的韓國電影,才能說好一個強敘事、強抒情的故事。而當我們興致勃勃地剖開其內裡,又會發現,它其實只是一再復誦那些大家早已熟知於心的戀愛公式,比如純情小奶狗越挫越勇追到外剛內柔恰查某,比如極度性別盲而不自知。
最終,我們的浪漫故事還是未能找到一個讓人為之一振的在地新語法。而《當男人戀愛時》的問世,究竟是對浪漫喜劇國片市場的正向激勵,又或只是華而不實、營造虛渺假象的慢性麻藥?啥款,或許我們不過是被封困在了又一個對愛情故事想像貧瘠的死巷裡。■
關於作者
張婉兒
國立政治大學傳播碩士,文字耕耘者、影視工作者,個人網站:【尋影者CINE|CA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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