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悲》:寂寞城市春欲晚,殭屍滿地不開門
加拿大籍導演賈宥庭(Rob Jabbaz)原本涉獵數位藝術、廣告、動畫製作,在台灣執導了他第一部劇情長片《哭悲》(The Sadness),發揮了他對怪物與變形的鑽研,打造出對台片而言尺度驚人的喪屍(Zombie)/血腥虐殺片(Splatter film)。喪屍設定很「柔軟」,不是身體硬梆梆,智力與協調性損壞的行走屍塊,而更像人類感染了影響情緒與認知系統的病毒,導致虐待欲(無論嗜虐或被虐)強化,看似仍是人,卻展現了人性中非常暴力的極端面--這種暴力之直接,幾乎讓電影中的性暴力與一般暴力齊等。
若影迷對2014年遊牧影展的預告片有印象,宇宙中漂浮的貓咪「臉裂成一半打開露出死光槍」的設計,便可略知賈宥庭的惡趣味。他的短片《Clearwater》也像是《哭悲》中「人-感染媒介-怪物」的前身:泳裝辣妹到山林中小溪邊曬日光浴,數位製作出微觀中蚊子如何深入觸角、吸血,然而隨著蚊子往下游靜水飛去,竟有克蘇魯式魷魚臉怪物藏在深潭,蚊子原來是媒介,將血滴入怪物中,怪物自血液微型變化中(與昔日大開大闔變身不同的「生理病理學圖景展現」),再孕育出與女人「體液」交融出的類人生物⋯⋯。
「台灣人」= 「喪屍」?!
而《哭悲》則是由一對情侶準備出門上班的一天開始,騎機車、早餐店、捷運的日常風景卻因人們一個個行為和外觀怪異而丕變--不明病毒的感染在台灣迅速蔓延。有Lucio Fulci《生人回避》(Zombie)系列後期中演化得身手矯健的僵屍和噴好噴滿的血漿,也有喬治羅密歐(George A. Romero)《活死人之夜》系列中對社會風貌的諷刺,但出現於COVID疫情時代的《哭悲》,更讓我迷惑或是神往的,是一種異化的「有人味」、「台灣感」,幾乎像一部鄉野怪人恐怖片(Hillbilly horror)。
或許始自早餐店油鍋和煎蘿蔔糕被放大的滋滋聲音質感(傳統好吃的台式早餐變為某種惡兆和殺戮開端),以及捷運無差別攻擊事件的指涉;還有,片中玩弄國族符碼但對體制想像仍然很《活死人之夜》的老派,卻意外地扣合對疫情時代國家治理很簡單的質疑;而這些陷入瘋狂的「台灣人」所表現出的攻擊性,有種民粹式的激情,不問論理,只問(攻擊人的)創意⋯⋯於是在這裡的「台灣感」,比同為喪屍片的《逃出立法院》聚焦台灣政治諷刺,指向更大範圍的荒謬。
另一方面,也可以從本片中喪屍病毒設定的「有人味」--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展現--觀察到這點。病毒感染途徑多元(血液、糞口甚至飛沫),基本傳染數(R0值)很高,致病力高,發病快--全員「沒救了」的末世氛圍衍伸成「感染/被感染」一樣爛,再加上倖存者的暴力對抗或因而湧現的激情憤怒,「不是被感染,就是在對抗感染但因而會感染的路上」之弔詭,在一種疏離的觀察者眼光下,感染/被感染兩邊的「台灣人」相差無幾。
悲情城市的男性「哭悲」
發病者雖有惡魔般(或孩童般)的較高眼黑比例,或流眼淚、流汗等疾病表徵,但更有趣的是「攻擊性」(aggressiveness):體力變好,爆發性強,更耐痛;因為目標直接、行為果決,而看起來甚至「更有創意與智慧」,只是缺乏規避風險的判斷,可能因為過度冒險而致死⋯⋯幾乎像是一種對應雄性激素和腎上腺素的「有毒陽剛氣質」(toxic masculinity)。另外,操弄或包裝這份攻擊性也會因階級職業而易,比如高階將領的信心喊話,醫師合理化殺嬰舉動,都混淆著發病前兆或表徵(而片中唯一沒有明確表現出被感染的低階捷運員工,在稍微嗆聲之後卻只能龜縮)。
片中兩個重要男性角色(朱軒洋飾演的戀愛關係中弱勢一方的悲傷,王自強飾演的中年大叔被拒見笑轉生氣)更深化了「有毒陽剛氣質」的感染一說,自生理器質性對應,到一種很糙、因而很難捉摸的在地用語「哭悲」(音:靠悲)作為隱喻:很陽剛的髒話文化(憤怒),也很「男人酒後心聲」(悲傷)。
男性心事誰人說?中年男人的渴慕美麗與青春被瞧不起,而想照顧好女友鞏固自我認同的男主角也遭遇挫敗⋯⋯心中的「哭悲」像是「寂寞」一般,缺乏一種特殊表情,也並非單一情緒狀態,而難以被解讀的複雜卻經由「感染」機制的損壞,被「解放」出來。喪屍流下的眼淚是「鱷魚的眼淚」,像一般社交意義上的最後「遺言」,之後將被另一套喪屍化的生理系統接管,眼淚的紊亂或反差像是《小丑》(Joker,2019)的病態性發笑,從無奈變成統合一致(congruent)的一刻。也不只男性「哭悲」和寂寞,被避開的外觀不整或感染跡象族群、避免傳染而厭惡靠近接觸的氛圍,亦符合著疫情時代的語境。
眼睛及其反轉
在這點《哭悲》卻也不似《28天毀滅倒數》(28 Days Later... ,2002)的憂鬱省思。中年男人見笑轉生氣後,見洞就插(甚至眼睛);不自信帥哥的假性照顧者角色被翻轉成以下薩德式深情(?)告白:「(歷經千辛萬苦)就是為了找到妳,找到妳之後⋯⋯切下妳的奶子,砸爛妳的臉。」個體心中深層的渴望,都翻轉出來成一種淺層粗糙的踰越,「哭悲」的荒謬感,甚至有點巴塔耶。
固然可以說有(恐怖片常見的)厭女「孽根」,但我因而感到恰像是珍康萍(Jane Campion)《兇線第六感》(In the Cut,2003)的對反。《兇線第六感》女主角,像是代表著不得不被社會「扭曲成」女性群體的視角,續以一種精緻的扭曲控訴男性對女性的傷害。故事中潛伏著「男人割了女人喉嚨」的連環殺手,但女主角亦用「他殺了她」比喻戀愛關係的終結,並像任性的偵探,以生活中看到的讖語和跡象,隨意連結著可能的兇手⋯⋯幾乎像是控訴著「插入式體位」延伸了性別位階必帶的傷害,有種非常耽美的「異性戀代表著傷害」的死局。而珍康萍的精巧轉化對應女性的失語和「為什麼要『理性』」,恰巧對比賈宥庭在《哭悲》簡單粗暴的男性劈開、戳出去「殺出血路的告白」。
而與時俱進的「病毒」概念繼續玩味著關於恐懼的後設默契。早在《The Tingler》(1959)就有對恐懼具現化與行為學的有趣設定:原本無以名狀的恐懼其實是蜈蚣般的蟲子,電影院中的戲中戲並提醒著「看恐怖片記得要尖叫(恐懼的反應),可以嚇走它(恐懼的化身)」。而到了病毒的時代,恐懼無法那麼「具現」卻可反映在感染者的臨床表現上,如果恐懼與伴隨之的嗜虐/受虐會讓人成癮,而感染或許更無遠弗屆--恐怖驚悚類型不也感染著影迷的邊緣系統?插入眼窩,直擊腦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