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診療室》:全能心理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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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30

法國電影喜歡「創作活動」與被創作的虛構世界產生撞擊、互融的情節,簡直到了著魔的地步,基本每年都要看到一兩部特別有名的。前年有《真實遊戲》(D'après une histoire vraie)、去年有《非‧虛構情事》(Doubles vies),今年除了有較不出名(但卻非較不好看)的《亨利先生的秘密》(Le mystère Henri Pick)之外,比較出名的是入圍了坎城主競賽的《寂寞診療室》(Sibyl)。

雖說是導演楚特(Justine Triet)的第三部劇情長片,而其手法主義(mannerism)的傾向讓人容易理解是位青年導演的手筆,不過充滿了自信心,已經儼然有大將之風。而這部略超過90分鐘的影片,在前一個小時確實讓人驚豔到差點理所當然進入我的年度十佳;可惜最後半小時像是過山車一樣,一路下滑。問題大概是這麼開始的。

影片的海報是兩位女主以各自的「半臉」組合成一張臉,直觀上給人兩種印象:要不就又是柏格曼(Ingmar Bergman)《假面》(Persona)式的人物關係,要不就是處理同志題材。但這種直觀算是猜中了一半:金髮西碧兒(Sibyl)是棕發瑪格(Margot)的心理醫生,前者本打算將手中的病人全都轉移出去,重拾她十年前中斷的小說創作,而後者則是西碧兒少數幾個放不開的病人中,比較新近的一個。影片沒詳說,但無疑暗示了西碧兒打算專心寫的小說,有可能一開始就有針對性地想從瑪格身上榨取一些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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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說「沒詳說……暗示」就意味著完全由觀眾(如我)腦補,說難聽一點,也就是疑點:倘若沒有強烈的寫作靈感,西碧兒如此大動作、為專心寫作而改變生活方式的動機在哪裡?而當她拿起電腦,總是空白,所以她根本沒有靈感。解釋她為何突然想寫作,將會浪費篇幅又徒勞,也非本文的重點,就此打住。

總之,瑪格的遭遇引發了西碧兒的興趣。這個醫生-病人的關係,就是有點像《假面》的那一半,當然,也只是像而已。海報的半臉其實預示了片中的另一塊本來可以玩得非常有趣的設定:即西碧兒是瑪格,而瑪格也是西碧兒這樣的虛實相交的身分。

既然說「本來」就意味著影片實際上也不是這樣操作的。這點稍後再談。

那麼說回瑪格的情況。既然西碧兒捨不得將這位女孩轉移出去,肯定是她有什麼特殊遭遇引起了西碧兒的極大興趣。可惜,眼前這位瑪格,除了飾演者形象帶來的遐想之外,她的遭遇實在無法讓人感到驚奇:她與一同演電影的男明星好上並懷了他的孩子,而電影的導演正是男明星的女友。

諷刺的設定也很容易想到:瑪格比西碧兒更有文情。在西碧兒的診間,她對於自身的困境,尤其是陷在男明星Igor的情欲誘惑之描述,數度讓西碧兒著迷。西碧兒後來索性直接錄下瑪格的話,再化成她小說的內容。

於是也不難猜想,瑪格的情欲觸發了西碧兒的情欲,一方面表現在西碧兒與身邊男伴(她有同居男友Etienne,亦有情人Gabriel)的互動,二方面當可變成她對Igor的某種潛在欲求——既然Igor能有魅力到瑪格明知應該及早抽身卻又忍不住陷下去。然而,當西碧兒真的與Igor一夜情時,導演卻只透過一組蒙太奇將西碧兒曾經與現在的親密經驗組合,再安排一場及時雨,來暗示兩人交歡的激烈。可是問題是,這些交歡鏡頭即使我們知道出處,可是早前出現這些情欲戲的時候,也過於隱晦,無法在這一刻形成「解釋她如何體驗到瑪格描述的情緒」的效果。

但,影片要是始終保持隱晦也無不可,畢竟支線很多,包括西碧兒那個始終寫不完論文而窩居在她家的妹妹Edith、西碧兒以前的男友Gabriel(他也是西碧兒次女生父,而次女則從沒見過他)、西碧兒沒有轉移的一位男童患者,還有西碧兒自己的心理醫生(同時也是她的朋友)。這些支線無疑就像所有會依賴次情節來支撐主情節的影片一樣,起了一些輔佐的作用。比如瑪格墮胎與否的問題,就會關連到Gabriel與次女,並且很可能正因為次女的關係,而讓她有意無意勸說瑪格去墮胎。類似這樣的方式起作用。這也是在隱晦中確保論述層次的方式。

然而實際上導演卻在更多地方做了淺白的設定,尤其是瑪格正在演的電影,與她-Igor-導演Mika之間的糾纏太過雷同,所以幾乎是在斯特龍伯利島(Stromboli)上,一場由瑪格打Igor巴掌的戲,Mika藉由一次次的NG,讓瑪格一次次地痛打Igor來向Igor洩憤。用這種很簡單的方式將戲裡戲外連接起來。當然,瑪格要拍的這部戲肯定要跟她的遭遇與她正在承受的苦之間有極大的相似性,這才讓她有充分的理由找來西碧兒。

這場巴掌戲實際上也正因為如此簡單的互文本設定,標示了影片的崩塌。

緊隨著這場戲之後,是西碧兒在旅館中,一邊寫作(將瑪格說的話寫進小說)一邊透過重述這些對白而像是進入了瑪格的角色中,再一次以淺顯的方式,帶出海報的雙重含意。

基於影片佈置了如此多支線,以致於除了西碧兒在場的戲之外——不過影片倒也沒有嚴格遵守敘事的觀點理論,讓西碧兒出現在每一場戲中,充當第一人稱主觀敘事的模式,比如她就不曉得因為他穿著的戲服上還別著隱藏麥克風而被Mike得知她已與Igor上過床,並因此被踢出劇組——,其他線都難以確保有一定的篇幅來描繪的前提下,淺顯的方式於是變得必要。

想來實在是因為導演想談的太多,比如涉及到創作活動,光是西碧兒寫小說就夠整出一齣戲,這兒又多出一條Mika拍電影的線。加上在拍攝現場,瑪格有意回避Igor,於是西碧兒在島上跟瑪格同台的戲也就少之又少,全然無法進行如《假面》般的描述——在這部經典名片中,也是在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島上,護士與女演員之間從說與聽的身分慢慢對調,兩人也在長時間相處之後,似乎彼此相融、取代對方。

西碧兒浸入瑪格的方式,似乎就只是與Igor發生關係。

然而,大概編導的野心也在於讓西碧兒成為雙重虛構者(據說西碧兒的名字有「全知者」的含意),因此才出現了全然不合理的一刻:Mika受不了因Igor-瑪格情變下影響了拍片的進度,撒手不管一躍,進海裡離開後,眾人讓西碧兒取代Mika,導完船上的激情戲。如果這裡存在「常理」的話,最有可能是由助導或攝影師來接著完成,而不會是一個心理醫生。

當然,假若這一切都是西碧兒的虛構,那就另當別論了。然而,敗筆也就在此:所有人物都是真實存在,只是有些片段存在於過往。也就是說,並非到了西碧兒與Igor做愛的蒙太奇組,才出現了今昔交錯的手法,這個手法在情節推動的過程中早就存在。而觀眾在還不清楚有些片段,比如西碧兒與加Gabriel的床戲,實際上是過往影像的情況下,這些閃回有可能被當作虛構,也就是想像的畫面。這麼一來,就會讓這部片走向完全不同的調性。包括,與Gabriel的床戲,還是閃現在西碧兒在治療男孩患者時,接在瑪格的問診之後,到底是誰引發了西碧兒的性欲,在這樣的場段排列下,就顯得特別有趣。

可惜,自從西碧兒被Mika趕出劇組之後,一切都變得非常實在,沒有任何想像的成分在,只不過,就像她跟妹妹Edith通話時的告解:她「越界了」,強行闖入了圍繞瑪格的美若抓馬(melodrama)之中,最後是以她重新酗酒,來讓通俗鬧劇達到高潮。也許影片的崩壞是故意的,為配合西碧兒的墮落,這也就能說明為何影片的片名會單純只有西碧兒的名字無他。倘若真的如此,就能說導演實在用心良苦。但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只能說,這部片的另一個有別於其他同類型影片來說的特殊點在於:被創作的小說幾乎被完全排擠在外,而罔顧一般作法那樣讓觀眾沉浸在虛構的世界中。假如這是它的正面品質,那也就是這點可以說的了。

順帶一提,Mika雖沒有明說,來到斯特龍伯利島無疑是向羅塞里尼(Roberto Rossellini)的《火山邊緣之戀》(原片名就是「斯特龍伯利」)致敬,因此這個互文或許也可以成為理解這部片的參考指標。在那裡是一位不太會說方言的女子嫁來島上,試著去適應小島生活,最終還是想逃離卻不敵自然威力的這樣一個故事。但楚特畢竟不是義大利人,沒有義大利導演〔不管是羅塞里尼,或者這座島讓人也連帶想到的《情事》(L'avventura)導演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那樣懂得善用地景,斯特龍伯利島的險峻也不過成為一種方便的戲劇舞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