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年生的金智英》:直戳社會痛點的小說改編女性電影
13%和31.2%,這是去年韓國電影振興委員會的產業統計數據,前者是女導演執導商業電影的比例,後者則是以女演員為主演的比例,看似微不足道,但較之以往,卻已是大幅提升,達到近五年來的最大佔比。而在今夏韓國暑期檔,雖然商業大片中唯有《極限逃生》一部由女性共同主演,但在八月上映的獨立本土電影中,即有多部由女性執導,或聚焦女性故事的作品,如慰安婦題材的紀錄片《金福童》、孩童家庭成長片《我們的家園》和獲獎無數的女性成長電影《我們與愛的距離》等。
要實踐真正意義上的性別平等任重道遠,但不論從哪一層面看,女性都成了今年韓國電影市場的顯著話題。值此之際,《82年生的金智英》上映了,並非傳統認知下女性活躍的浪漫愛情片,而是一部直揭男權社會性別痛點的話題之作。
在爭議中問世的女性話題作
《82年生的金智英》改編自2017年的同名現象級小說,原作以檔案紀錄般的客觀口吻,搭以詳實的數據考證,自30世代女性金智英的反常舉止為切口,記述擁有「菜市場名」的金智英從童年、求學、職場到婚後的疼痛成長,也串起她周身的時代女性故事,包括母親、女上司等,在引起廣大女性共鳴和社會反思的同時,也因直戳性平議題飽受非議。曾有女藝人因公開提及本書受到網路攻訐,同名電影在未上映前也遭網友惡意差評,就連本片演員也因決定出演陷於罵聲。
然而,《82年生的金智英》最終不負期待,在韓國上映首日即登頂票房冠軍,截至目前累計觀影接近400萬人次,票房超過損益點雙倍,也成為繼《雞不可失》、《寄生上流》和《極限逃生》等片後,今年第8部突破300萬觀影人次的韓國本土電影。
這是演員鄭裕美和孔劉第三度合作,也是繼《熔爐》(2011)後再度搭擋主演。《82年生的金智英》或許未如《熔爐》般指向明確,可以影像之力喚醒社會關注,重審案件,促進立法,成為改變國家的社會電影,但本片確實嘗試透過改編小說,重新組建結構,在現象觀察的表層之上,力求更深一步。
電影改編的敘事策略
小說中如傳記般的龐雜資訊,要全數以兩小時內的影像收攏呈現,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也讓電影前段多少呈現出一種倉促破碎的剪輯節奏,金智英(鄭裕美飾)與丈夫鄭代賢(孔劉飾)攜女兒往返婆家和娘家,壓縮的時限要求電影以精煉寫法,呈現三個家庭平和表象下的深層矛盾。於是,電影中的句句台詞幾乎都承載了資訊使命,以鋪排人物關係,如智英三姊弟同車的一場戲,看似不經意的日常對話,即透露出當年受亞洲金融風暴衝擊,姊姊為支撐家庭經濟,不惜放棄夢想,轉讀師範大學成為老師的背景。
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相對發散,圍繞在金智英身邊的女性,雖構成豐富的社會女性群像,卻也幾乎不可能一一出現在故事中,於是電影做了必要的精刪。本片將當年那個勇敢抓到露鳥俠、卻反被責罵不知羞恥的女同學,融入智英姊姊的背景中,也豐化她口齒伶俐、行動力極強的強悍形象;而小說中那個精神科醫師的數學天才妻子,為育兒離開職場,成了全職家庭主婦,以解答國小數學習題延續興趣的設定,也如彩蛋般,被挪移到幼稚園家長宛如過場的談論情境中;智英原公司發生的針孔攝影機偷拍事件,是小說中最富戲劇性的段落,也在片中盡量做了鋪墊延伸,以代賢公司同事觀看偷拍影片為始,也藉周身同事的典型男性立場,點綴襯托代賢的心境掙扎。
小說以年份為時間軸,現在時其實僅出現在篇章始末,於是在電影敘事的轉譯上,如何適當穿插智英從童年、求學到求職的過去時回憶,也成了一大學問。以情境和場景為聯想,電影竭力在閃回處理上做到不唐突,但某種程度上,其實也犧牲了在故事前段深寫每場戲的可能。
智英少女時期曾遇補習班男同學尾隨跟蹤,幸有熱心女性及時解救,才避免身陷險境,事後她卻反被父親指責問題是出在不懂得避免的人身上。她不應該輕易對人笑,不應該去這麼遠的補習班,裙子也不應該穿這麼短。本是智英成長歷程中的重要時刻,也是其對男性幻滅和性別議題激化的高點,在本片中卻稍嫌輕易地被一筆帶過,也阻卻了情感的醞釀。但自另一層面看,或許電影的改編策略,也正是節制地將情感渲染和情緒宣洩的時刻置後,等待真正厚積薄發的那一刻。
電影改編的殘忍與溫柔
比起小說以精神科醫師為客觀敘事視角,電影在改編時選擇以丈夫代賢切入。這個旁人眼中的「新時代老公」,因憂心妻子的產後鬱鬱和精神恍惚,暗中求助精神科醫師,在生活細節上極盡貼心之至。然而在小說裡,比起尖銳直白地發表歧視論的男性,代賢的角色其實是最具矛盾性,且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不過是在家庭分工時做到應盡職責,即會被視為難能可貴的好男人,然而,他其實是連自己的衣服收在哪裡都不知道的男人。
代賢以稀鬆口吻斷然替妻子做了生育決定,比起在書中智英對丈夫「會失去什麼」的尖銳質問,電影以代賢溫暖天真的笑容和智英的嬉鬧反擊做了淡化處理。甚至,當代賢對智英揭露她的病症真相時,智英還說了一句:「你辛苦了,老公。」雖然在對丈夫的塑造上少了犀利刃面,但電影依舊成功推至了丈夫對妻子真情流露的時刻。當代賢對智英哭訴擔心失去她的恐懼,自責是因和自己結婚才讓她變成這樣時,相信觀眾皆能為其真情動容。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電影其實是殘忍的。因賦予代賢唯一「先知者」的角色,敘事的推進也成了智英的失常秘密逐漸揭曉的過程。從未知自欺到知曉一切,電影不容智英逃避,逼著她直面危機,甚至不惜將這一殘酷時刻直接揭露在觀眾面前,更藉此逐一梳理智英和弟弟、婆婆和母親等人的關係。
本片精於以物件和意象書寫人際。以幼時癡望的鋼筆和無人記得的奶油麵包,寫智英和受盡寵愛的弟弟的彆扭互動;以一件隨手餽贈的圍裙,寫婆媳間的暗流角力;以在白雪櫻花落下時的出生巧合,寫母女的兩心相映和命運傳承;更以黃昏時的心頭一沉,寫智英的身心俱疲。故事開篇始於滿面愁容的黃昏,庸碌緊繃的一日育兒生活轉瞬即逝,尾聲時的智英,卻以微笑迎向夕陽,晚霞不再是沈甸甸的生活枷鎖。
然而與此同時,電影卻也是溫柔的。小說本結束在對社會現實的悲觀展望。在男性精神科醫師對女性的一段短暫自省後,男權慣性思維的復辟又成了理所當然。女性處處受壓抑侷限的社會處境似乎依舊無解。然而,經過電影改編,精神科醫師搖身一變,卻成了溫柔聆聽智英的女性,即使在見到她之前,智英尚要經過文書繁複又費用高昂的檢查流程。而彼時在小說中曾搭救過智英、並以一句「不是她的錯」讓她卸下心中陰霾的那位女性,也轉而由精神科醫師一併擔當了。
「希望金智英也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這是小說中的男性精神科醫師有感而發的體悟,讀至篇末,卻也分外諷刺。然而電影成功將這句話轉置到了母女情感上。「做你想做的事吧!」母親含著淚對智英說。那場精彩至極的母女對戲,將金智英「偶爾會變成另一個人」的設定推至極致,也賦予了這段對話雙重意義。透過金智英之口,不僅道出了母親長久以來的隱忍——先是作為人家的女兒,為資助兄弟求學放棄當老師,到工廠做工,復又成為智英的母親,再無機會實現老師夢,也道出了智英作為女兒,在成長過程中屢被忽視的壓抑。小說文本中母女際遇的鏡像對照,在電影的時空裡,以一場戲做到了。
在電影語境的「發聲」
除此之外,在電影語境中,金智英也成功為自己出了口氣。小說中的她是失語的,只能藉由變成另一個人,以他人之口為自己發聲。即使心有不平,至多也僅在心底反駁,或是逃避,卻從未說出口。而在電影後段,面對那些惡劣說出「媽蟲」稱呼的人,她卻勇敢回以反擊。她微小的行動或許無濟於事,但於她而言,卻是邁出重要一步。而對讀者來說,也是經由影像敘事尋得了排解出口。
然而智英的「發聲」還不僅止於此,在電影裡,她最終成為了一名作者。這些小說文字不再是精神科醫師執筆的檔案資料,而是由金智英親自書寫的創造性著作。以「主角寫小說」為電影敘事結構並不稀奇,貴在這一行動的象徵意義,當金智英成為個人故事的撰寫者,其實也達至了發聲的極致,並成為改變現狀的真正發動者。縱然在家從事寫作是否真能成為女性的實質出路,或許值得商榷,又或這其實也僅是另一種對女性不切實際的浪漫想像,畢竟某種程度上那仍是對女性自由行動的限制,但至少可以看見的,是電影改編在為智英所面臨的不公處境竭力尋求解方。
在對性別歧視的呈現上,《82年生的金智英》在某些時候或許是過分直白和古板的,但可喜的是,本片不僅止於對女性處境的刻畫,也觸及對性平教育流於形式的探討,更延伸至司空見慣的社會霸凌。那句「為什麼人總要費心傷害別人」,擲地有聲。而智英的症狀,其實也早已超越產後憂鬱和育兒憂鬱的簡單疊加,其中反映的,是社會壓力下一種普遍的精神憂鬱,也是現代人所要面對的嚴肅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