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影】狂戀世代中的電影人生:從《美國舞孃》到《從前有個美國舞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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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08

我可以體會《美國舞孃》(Showgirls,1995)的樂趣,卻無法體會當初美國觀眾覺得爛到可以成為經典的惡趣味那一面。高雄電影節今年搭配《美國舞孃》放映的紀錄片《從前有個美國舞孃》(You don’t Nomi,2019),告訴我們此片上映之初在觀眾與影評間受到的惡評和恥笑,他們覺得演技過火,角色誇大,情節乏味,獲得專門頒給爛片的金酸莓獎13項提名、6項獲獎。為此我試著用這可能是爛片的心態重溫了第二次,還是感受不到爛到值得嘲笑的地方。可能我並不了解美國人對情感細膩的要求,反而在其中發現更多美麗的調度、火力全開的彩色光線設計。並不是像雄影數年前放映的《粉紅火鶴》(Pink Flamingo,1972)那樣讓角色天馬行空作出惡劣好笑的事,它非常的認真寫實又迷人。

《美國舞孃》令人著迷的是描繪這群女人在什麼樣精美的燈光下表演,穿什麼樣衣服,吃什麼樣的食物,塗什麼樣的指甲。它沒有花心思鋪陳任何待解的謎題或急需完成的任務,主角沒有環繞核心目標去做爭奪。如果仔細思索女主角Nomi(Elizabeth Berkley飾演)想要成為一個脫衣舞巨星這個慾望,會發現她每一次朝成名前進,起因都是非常被動的,來自回應某個挑釁。這些關鍵的舞蹈總是像用身體與性徵在與別人打架,混合情慾與攻擊,對象是她的舞星對手Cristal (Gina Gershon飾演)以及Cristal的男友兼舞團主管Zack(Kyle MacLachlan飾演)。

在這些設計中,我們看到導演Paul Verhoeven和編劇Joe Eszterhas那一部直到最後一個鏡頭都要機關算盡的《第六感追緝令》(Basic Instinct,1992)的影子。可是讓人焦慮的性與暴力這次不是堆疊在懸疑元素下面,而是出現在美麗的寫實場景之中,這一次,它似乎就生在美國這塊土地上,更不加矯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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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任何緊迫的任務並不妨礙敘事情節起伏完整,而且非常緊湊。或許分析一下編劇 Eszterhasn所使用的技巧有助於理解原因:一場戲不斷透過周邊人物的可恥行為營造緊張氣氛,再透過角色身體的劇烈反應驅動一些衝動復仇式的情節爆點,最後總是巧妙串接第三位角色的出場反轉氛圍,劇情線就這樣順著巧合貫穿下去。

幾乎所有有台詞的小角色都因為這樣的設計有了發揮的空間。所以我們會看見第二幕上升事件,大約從25分鐘到影片中間60分鐘的部分,描繪了Nomi意外接到選角到首次身為舞者登台表演時,巧妙安插了前一幕迷上Nomi的角色James的再次出現。這一幕,他在Nomi看似挫折時登場,重新刺激一個上升事件,而當Nomi在主線得意時又反過來擔綱徹底反高潮的角色。又或者,在情節線不斷下降的第三幕,我們看見已經被我們遺忘的影片前段脫衣舞店老闆和女資深演員的拜訪,創造一個完全感人的上升時刻:我十分同意《從前有個美國舞孃》中訪問滾石雜誌作家Matt Baume對這一段情節使用Chosen Family這個說法。他指出Nomi如何像酷兒族群一樣,在陌生城市與陌生人建立一種扶持但淡薄的親密關係,進而重新塑造自己的敘事。更不用說在其他某些時刻,《美國舞孃》用喜劇性的拍子告訴我們這些在後台動作粗魯的舞者同時還是單親媽媽或織品系學生這樣的小細節。表演藝術在舞台之外都是非常瑣碎的互動與工作,那些好戲上演前的小動作是非常自嘲式的。

在這些情節設計之外,更多時候我們看見角色的靈光一閃,對於微不足道事物的著迷,例如走在路上喜歡一件衣服把它買下來,竟然可以構成一場非常閃耀的戲:一件十分物質性的美麗衣服,就在幾句台詞間昇華成Nomi和好朋友Molly對自我與對方的關照。又或者片末Nomi得到的那頂牛仔帽,是如此完美地將她先前對Cristal鏡像般的模仿凝結出一粒結晶,這個牛仔帽是美國夢,但同時也是一個雙性戀者的春夢。是這兩股線交織起來,讓這部電影展現自由不羈的心靈懾人力量。

影片的另外一個重要特徵是角色對白與動作粗俗不堪,這對我來說是很過癮的事,構成本片獨特基調,一方面細節刻劃具有寫實感,一方面又很過動。這有兩層基礎,寫實的層面源自Eszterhas訪問了百位拉斯維加斯工作者所帶來的田調成果,而誇張的部分則是Verhoeven這位荷蘭移民導演磨刀霍霍,首次越過《機器戰警》(RoboCop,1987)、《魔鬼總動員》(Total Recall,1990)這樣的科幻題材,直接用高成本調度真實存在美國的元素表現他誇張的世界觀。根據Rob Van Scheers寫的非常值得一讀的傳記,Verhoeven的職業夢想就是拍超高預算大片,這一點從他的人生佳片名單即可知道。在一次與Eszterhas討論分帳的會議中,他們聊到對米高梅歌舞片的欣賞,便誕生了這部以拉斯維加斯為舞台的現代歌舞片的雛型。Verhoeven與米高梅簽了協議,放棄大部分的片酬換取對本片絕對的創作掌控權,進一步讓本片成為4500萬美元的高預算NC-17電影。1

事實上兩人在合作《第六感追緝令》時已遠非愉快經驗,他們針對原始劇本要怎麼修改,經歷了三回合互不相讓的纏鬥2。而Verhoeven也不諱言並不喜歡Eszterhas一開始為《美國舞孃》寫的劇本,認為和Eszterhas之前的作品有太多重複的地方,所以自己參考《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1950)加入了化妝師Molly這個角色。和《樂來樂愛你》(La La Land,2016)一樣,作為歌舞片這種已經過時的類型,《美國舞孃》被批評劇情過於簡單,但顯然前者觀眾緣好得多。《美國舞孃》的觀眾與評論最不能忍受的是一部電影主旨是表現角色自私、低俗的行為與拉斯維加斯討人厭的地方,甚至指責導演根本不懂美國!Verhoeven充滿赤裸卑鄙角色的世界在科幻電影中很迷人,但對講究正面愉悅的大預算美國歌舞電影終究是水火不容。

《美國舞孃》在評論上的全面失敗後,Verhoeven與Eszterhas再也沒有合作。

這兩個男人經得起上映後票房影評的全面失敗,畢竟他們早已用先前作品和片酬證明自己是90年代好萊塢不可能被忽略的一頁,但《美國舞孃》毀滅性地打擊了主演Elizabeth Berkley的星路,她的經紀人在本片上映後直接離開了她。這些原本熱情洋溢的主創,上映前沒有料想到是這個結果。《從前有個美國舞孃》即是一部分析式的影片,分析《美國舞孃》怎麼樣先是死於觀眾與評論的手上,使得影片主要創作者多年不能面對這部影片。但《從前有個美國舞孃》這場探詢旅程,深入到訪問那些願意解讀它、感受它的觀眾,特別是同情Elizabeth Berkley的觀眾,怎麼看其中情節。這些觀眾與影評所做的事情在台灣的觀影環境並不常見,有人出專書〈It Doesn't Suck: Showgirls〉或試辦吐槽式放映會(竟然受歡迎所以巡迴達到數年之久),甚至有人出詩集、舉辦變裝皇后的午夜狂歡場、改編成音樂劇。

這些個人風格強烈的詮釋都聚焦在Nomi這個粗俗角色與Elizabeth Berkley古怪演技帶給這些觀眾的共鳴。可以說Elizabeth Berkley生涯被影片牽連,卻引發了喜愛這部片的觀眾更深一層的投射,進而重新詮釋她的表演,成為讓這部影片在評論上得到重生的關鍵。《從前有個美國舞孃》很值得一看的地方,就是剪接Elizabeth Berkley在演出《美國舞孃》之前,出演電視情境喜劇《Saved by the Bell》(1989-1993)的片段,我們得以從影像體驗她在兩部作品間的轉變與魅力。

這樣的溫情讓《從前有個美國舞孃》並不像是之前金馬影展放映過的那部偶像崇拜式《曠世奇片之死》(Jodorowsky's Dune ,2013)資訊戰式堆砌一個導演的才華如何被好萊塢忽略,而更真誠面對活生生的觀眾與電影間生長的各種觀賞關係。導演Jeffrey McHale讓這些解讀的聲音出現,而主創則是隱身在他們的作品片段之後。最後,《美國舞孃》來到了意外的第三階段,連主創都開始重新肯定與詮釋這部影片,因為他們發現觀眾十幾年後還在關心與討論。

當今Netflix引領的風潮下觀賞充滿裸體的劇情片已經不是什麼挑釁之事,甚至《全裸監督》(2019)這樣的作品證明了觀眾也有可能吹捧與讚賞販賣自己或他人裸體的角色。在Verhoeven的世界裡有很多惡棍,但他從未對有爭議的性剝削表示欣賞或讚揚。《美國舞孃》直面羞恥,這些羞恥有時蓋過上空秀表演的刺激,那就是皮條客往往用不同手段逼妓女承認自己樂在其中。一方面他在劇中呈現試圖將女人的奶頭定價的拉斯維加斯之可恨,但他並沒有否定角色說話汙言穢語的那面。可以說這些台詞即使是粗俗不堪,在被演員說出來之時都非常有靈魂。最後,到雄影觀賞《美國舞孃》仍然會是一個新鮮的體驗,因為它專為大銀幕作的美麗光線與構圖,是VOD平台的作品還沒辦法提供的體驗。我一直都記得在大銀幕上看見本片最經典的游泳池上四棵椰子樹形狀的綠霓虹燈突然亮起的時刻。

 

圖說:這部片的紫光打在非常美麗的線條上,例如上圖背景中舞台機關的曲線,以及下圖打在Nomi手臂上的水平線條呼應了背景建築的裝飾光。

 


1. ‭ ‬那一年同被列為NC-17等級的影片還有Larry Clark的《衝擊年代》(Kids,1995),真是太棒的一年。
2. ‭ ‬Eszterhas回憶在第一次《第六感追緝令》的會議時兩人大吵一架的情景,因為他不想在片中增加女同性戀性愛場景,但堅持如此的Verhoeven用非常挑釁的語氣對他說「畢竟你是編劇,我是導演,我的意見才是對的。」後來Verhoeven與其他編劇試圖修改劇本,卻在完成四個版本後放棄。他承認原始劇本的結構太過精巧,所以他想要的東西不管加在那裡都不妥當。最後,影片在開拍前受到洛杉磯的同性戀運動者抗議,Eszterhas出身少數族群的波蘭裔,同情這些運動者,所以在與抗議者的會議中決定修改劇本,而Verhoeven卻忽略他的決定,單方面保證影片不會有恐同傾向內容。Eszterhas退出拍攝,一直到踏進家裡附近戲院觀賞這部電影的時候, 驚喜的Eszterhas才釋懷對Verhoeven的不滿。讓這部片獲得全世界關注的Sharon Stone的裙子戲,則出自Verhoeven個人年少時的經驗,但他在拍攝時欺騙了Sharon Stone,兩人鬧翻收場。見Rob van Scheers, Paul Verhoeven, translated by Aletta Stevens, London : Boston : Faber and Faber,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