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副不仁》:是錢尼還是麥凱的雜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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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2-14

高達(Jean-Luc Godard)曾說「推軌是道德的事」(les travellings sont affaire de morale)——先不論他講這句話的語境:評論Gillo Pontecorvo的《零點地帶》(Kapò,1960),「段子王」高達在其生涯不乏這類誇誇其談——然而,來到諸如麥凱(Adam McKay)這類導演手裡,顯然可以改成「蒙太奇是道德的事」。只不過,到底關道德什麼事?當電影總是涉及紀實與造假這雙重本質時,所謂道德也只是一種個人的道德而已。

麥凱的新片《為副不仁》(Vice)虛構了一位旁述者Kurt,這位看似無關的角色,在迪克錢尼(Dick Cheney,本片主人翁,日後成為小布希當政時期的美國副總統)擁有第一間屬於自己的辦公室之後出場,這才與已經講述錢尼故事近20分鐘的畫外音會合,使得影片成為一種敘述者屬於故事中人物的「內部調焦」式敘事觀點1。但是,這個敘事觀點的主體又是令人懷疑的。一來Kurt比錢尼小起碼30歲,如何去講述錢尼的年輕歲月?二來更超現實的是,Kurt在「死」後仍繼續為觀眾提供旁述的服務——他貢獻出心臟給錢尼,好讓後者多活至少十年。

錢尼換心屬實,不過捐心者是否是Kurt並不重要;影片讓Kurt擔任起講述錢尼生平的工作,是一種疏離化的設計、一種創作概念。畢竟Kurt所述肯定超出他所(能)知,尤其是心臟被摘除以後(雖然這時影片也近尾聲),他的「知」又與故事之外的「大影像家」〔拉費(Albert Laffay)用語〕2會合,而讓影片從「內部調焦」轉為敘述者所知等同影片整體敘事的「零度調焦」——如此一來,Kurt明顯充當「大影像家」(相當於但不限於本片編導)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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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Kurt敘述錢尼生平所用的詞語與語調,當然也就映現出影片創造者對錢尼的評價與觀點。比方說描述錢尼從倫斯斐〔Donald Rumsfeld,由史提夫卡瑞爾(Steve Carell)飾演〕演講中深受影響的段落,觀眾「聽到」敘述者如何進出錢尼的內心,提出一番主觀性評論,當可理解這部片的敘事對客觀歷史進行了大量的主觀渲染。

有時光靠語言仍不夠,還適時配上更為強烈的影像,例如錢尼入主白宮之後,與一位司法部的律師談到「單一行政權理論」(Unitary Executive Theory)時,背景先響起輝煌的樂音,然後插入一段獵豹捕捉羚羊的畫面,再切回兩人談話的現場。這正是默片時代大行其道,而在如今不能說完全被揚棄,但在商業敘事電影中用得不那麼明顯的「雜耍蒙太奇」(montage of attraction)3。這種手法在其最早的推動者愛森斯坦(Serge M. Eisenstein)那裡主要是當作「教育」手段。假如麥凱真的也有想「教育」他的觀眾,那麼他試著要教育觀眾什麼呢?

讓我們回到剛剛那個獵豹的插入影像,這個畫面出現的時機點,可以說是敘事即將進入第二幕的關鍵點。在此轉折上無疑將提出一個即將貫穿影片的重要論點,按錢尼與律師的對話顯示,重點就在於確認或重新賦予總統一個權威性(甚至可說是專制性)的權力,那麼這點對錢尼以及對本片又有何重要?

 


1. ‭ 編註:法國文學理論家熱奈特(Gérard Genette)提出「調焦」(focalization)來取代觀點或視角的術語,共分為三種:零度調焦(zero focalization)是敘事者所知>角色所知,內部調焦(internal focalization)是敘事者所知=角色所知,外部調焦是敘事者所知<角色所知。
2. ‭ ‬梅茲(Christian Metz)沿用拉費用語,主要表達的概念是說「觀眾在看電影時,他所接收的影像是經過選擇和組織的⋯⋯是某個“儀式的大師”或是“某個偉大的影像製造者”⋯⋯躲在影像背後某處,使電影運作出來」(見簡體版《電影的意義》,第20頁。)這個「偉大的影像製造者」,有另譯為「大影像家」。
3. ‭ ‬德國導演弗利茲朗(Fritz Lang)在他到美國拍的第一部片《狂怒》(Fury,1936)中用過一次「雜耍蒙太奇」後,便發現有聲片時代已經不再需要這種手法。詳見他與夏布洛(Claude Chabrol)、希維特(Jacques Rivette)的訪談。
 

於是我們可以尋找另兩個關鍵點:中間點與第三幕起始點。

影片中間點落在小布希〔山姆洛克威爾(Sam Rockwell)飾演〕與錢尼的第二次談話。順帶提醒,前一次會晤看起來兩人皆有保留,儘管錢尼赴約之前透過與妻子琳恩〔Lynne Cheney,艾米亞當斯(Amy Adams)飾演〕的對話,即看出他也預期小布希是要找他搭擋選總統,意味著他會以副總統的身分重返政壇——琳恩認為這是一份nothing job,嗤之以鼻。然而兩人見到面時又閃爍其詞,錢尼語帶保留表示或可幫小布希物色適合人選,並在見完面當晚不主動跟琳恩分享對談的情況;在此有一場生動的設計,是錢尼夫妻在床上上演了一場莎劇式對話,實則是兩人內心小劇場的一次意識流演出。這才讓我們理解,第二次會談放在中間點的用意:在此,錢尼從小布希這裡得到一個重要的確認,或說承諾,即當選之後,小布希基本把大部分的行政權限交到咸認為虛位的副總統手上。簡單來說,錢尼握有稍早關注的行政權力。

這個權力對錢尼以及這部片又有何意義?

我們再看啟動第三幕的關鍵點:911事件後,小布希與幕僚們一場關於是否出兵伊拉克的重要會議上,當主戰與主和之間得不到共識時,錢尼從小布希側後方虛焦處走到小布希身邊耳語:「戰爭⋯⋯是您的戰爭」,說完後退回。這句話也將解答了影片從911事件之後(在影片約80分鐘處)到第三幕開始時(約在影片95分鐘處)這15分鐘(但有鑑於80分鐘處基本上回扣到影片開始的第二場戲,那麼可以說是持續了一個半小時的)大哉問:是誰(和誰)的戰爭?這場戲最後結束在小布希指定民眾信任度最高的主和派國務卿鮑威爾(Colin Powell)公開向全國人民簡報恐怖主義的調查(以及出兵的必要)時,拋出一句更為任性的話「我是總統,我說行就行」(I’m President, and I want this to happen);當小布希說完走出框後,焦點移向就站在後方的「幕後操縱者」錢尼。

至此,總統-權威-開戰合而為一,而在充滿陰謀的911事件(在片中巧妙地迴避了直接談論此事)發生當時小布希不在白宮,於是所有命令都由錢尼以UNODIR(Unless otherwise directed,除非另有指示)情況下達,這就回到影片中間點(總統對副總統釋出行政權),甚至成為總結全片的解答:小布希的戰爭其實根本是錢尼的戰爭。

按照影片摘引的史實,錢尼的政治生涯或許也能稱得上是一種蒙太奇式佈局,他的目的亦在影片前半段被壓縮在一場顯然(依舊)帶有強烈臆測的戲:倫斯斐與錢尼在尼克森與季辛吉(Henry Kissinger)會談的門外露出羨慕的目光,因為在那間會議室裡的密談,將直接影響柬埔寨成千上萬人的生死。彷彿錢尼從政的最終目標,就是操作一場大規模的殺戮、獵捕,一如那頭撲向羚羊的獵豹。

於是,全片在麥凱擅長的蒙太奇組合下,儼然一份條理分明的論述。對於反大美國主義或反小布希-錢尼政權的人來說,如此絲絲入扣、鞭辟入裡的「簡報」確實大快人心且顯示了一種正義;然而對於另一派觀眾來說,影片堅定的語調(想想片中那段關於點餐的戲),恐怕與它所批判的專制、暴力並無二致。再說,疏離化的敘事觀點手法與歷史時間、檔案畫面,還有更加重要的高明的講述技巧相遇之後也不支渙散,影片形式終究匯集成一次具說服力甚至催眠力的成品,特別容易使第三種觀眾(即沒有預設立場的觀眾)倒向批判的一側,麥凱顯然也知道自己擁有的這項利器的威力——假如他真的有想教育觀眾的話。因此蒙太奇在這位儼然是作者的導演手上,反映的自然是屬於他自己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