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半途停靠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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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23

《大象席地而坐》是已故中國導演胡波唯一且最後一部長片。作為今年(2018)柏林影展「論壇」單元唯二入選的華語電影,「論壇」單元的新聞稿不吝獻上「中國電影的新希望」盛譽,首映後獲得壓倒性好評,在獲得「論壇」單元的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後,最後也得到首部電影獎(GWFF Best First Feature Award)的評審特別表揚(Special Mention)。而在上個月的金馬獎,《大象席地而坐》入圍包括最佳劇情長片、男主角、新導演、改編劇本、攝影與原創電影音樂等六個獎項,最終榮獲最佳劇情長片與改編劇本,並將於一月份的臺灣院線上映。

故事發生在中國河北石家庄周圍的工業城鎮,此地謠傳滿州里的動物園裡,有一隻大象不吃不喝,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一個蕭索灰濛的冬日,四位身分各異的主角在街上晃蕩,他們各自目睹了死亡的形狀,在絕望的街頭相遇,最終一同前往滿州里看大象。

其實,本片尚處於「半成品」狀態,導演王小帥原擔任製片,與創作團隊意見相左,胡波於去年自殺身亡後,由製片朋友接手,將影片版權買回。版權爭議解決後,方才得以著手進行聲音與調色的後製,目前230分鐘的片長,與2017年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放映的初剪相差不超過十分鐘,也就是說柏林這個版本就是導演最後親手修剪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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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席地而坐》幾乎全由淺焦的特寫長鏡頭構成,片中演員們以大段落的台詞,表達在罪惡中迷失自我的苦難與掙扎。影片晦暗的灰色調,來自於石家庄的三線城市工業廢氣,導演將環境中汙染的空氣當作濾鏡,替影像添加一層粗糙、低成本的質感,彷彿天然的批判性。然而,導演沒有在具體的環境議題上大作文章,透過將亞洲電影的常見議題——校園霸凌、老人安養、幫派械鬥、師生不倫戀——分別安在四個角色的日常生活中,緩緩帶出人性在社會發展的高度擠壓狀態下,變形、失控、停滯不前的感受。

在這樣的生命狀態下,「自私」似乎是所有角色共同面對的課題,他們無時不刻都得提防著唐突的死亡與暴力。在電影中,選擇死亡作為解脫似乎是自私的,活下去要承受的苦難恐怕更為龐大。除了讓角色透過大段落的獨白來陳述難以承受之輕,胡波讓故事跳躍於四個人物間,以極簡主義的配樂堆疊史詩格局的氣息,營造本片詩意的韻律。我認為,本片憂傷肆意蔓延的感受,更大成分歸功於身兼編劇的胡波導演對演員的指導。

《大象席地而坐》與三年前同樣一鳴驚人的首部作——《索爾之子》(Son of Saul,2015)相仿,導演以大量淺景深的特寫,貼近與死亡親密相處的感受;這種拍攝方法必須仰賴演員成熟的演技,與導演熟練的調度。胡波絕對有導戲的天才。以新人之姿提名金馬最佳男主角的彭昱暢,能有這麼精湛的演出,除了仰賴天份,更是胡波精準的選角眼光與導戲才華的展現。《大象席地而坐》只有25天的拍攝時間,拍攝地點井陘,只有清晨與黃昏的光線符合導演心目中晦暗的色調,所以他們利用白天的時間讓演員排演,才能在非常壓縮的時間內,讓演員順暢的念完大段落帶有文藝腔的拗口念白,還能兼顧複雜的長鏡頭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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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數華語電影,一天拍三個景,在轉場壓力下,每個景有無數句台詞,為了成全剪接便於調整節奏、重塑樣貌的便利性,常採取所謂的coverage拍攝,每個角度和鏡位都要來一次。雖可說是考驗演員專業,要求演員不斷付出表演能量,但這樣的工作環境,確實壓縮了包含演員在內,所有工作人員去體會與融入劇本精神意涵的可能性。改編自己文學獎得獎小說的胡波,自然明白這樣的劣勢,因此他選擇了一種能夠兼顧戲劇節奏與構圖美感的長鏡頭形式——攝影機單純跟隨角色拍攝、淺焦模糊背景(某方面恐怕是成本有限無力裝飾背景而選擇的「朦朧美」)。此作法不只跟上當代藝術片潮流,更為了強化故事本體。

《大象席地而坐》是半途停靠的大師之作。無論目前的半成品狀態是種意外的成果,抑或有意為之的風格,導演在故事鋪陳、鏡頭語言、演員指導、甚至勘景與選角上的才能絕倫,都是放眼華語當代青年導演少見的博學與全才。其恢弘格局來自於導演在高壓創作狀態下的掙扎,卻也是基於緊繃的製作,才能創造了一種中國獨立電影少見的語言系統,或許是達頓兄弟式的粗糙寫實主義,又可能是貝拉塔爾的憂傷輪舞,更找到了安哲羅普洛斯魔幻寫實中的政治隱喻。

作為一部拒絕落入電影批評、電影美學、電影製片等學術體系規範框架,指向從直覺出發的亞洲電影新方向,保有絕對行動力的新興作品,有缺點又何妨?或許,偏執的說教讓你痛恨至極,讓你難堪地無路可走,恰恰是同一種固執,是其他亞洲新銳作者電影幾乎不見的一種勇氣:真誠地,用自己的方式講故事。胡波的真誠在於,他完成了自己的命題,貫徹決絕的精神。也許,他是一個失敗透頂的情人或浪子;但身為導演的他,冒著變成野獸的危險,直視野獸。能稱得上鉅作的,未必完成度最高,常是冒著特別大風險而忠於意志者。

若由此觀之,大可坐著笑看議論本片缺點的討論。畢竟,有些傑作已經找回它最自在的存在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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