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城記：評《寡婦》

搶案電影的重點通常就是搶案：誰被搶、搶多少、搶匪有什麼技能、過程中那裡出差錯，以及搶匪最後如何逃脫？史提夫．麥昆（Steven McQueen）導演的《寡婦》（Widows）卻拿這些元素反向操作，不情願的搶匪什麼技能也沒有，為他人而搶，且目標不明。說穿了，搶案本身不複雜，真正困難的是搶案以外的一切，而這「一切」不外乎芝加哥的城市想像。

電影開頭，由哈利．勞林斯（連恩．尼遜〔Liam Neeson〕飾）帶頭的四個男搶匪才剛搶到錢，正在疾駛逃離，後方緊追的警察猛開槍，過程中穿插著當日早上，三位搶匪上工前向妻子道別的場景。前情提要如此精簡的劇本，出自麥昆與吉莉安．弗琳（Gillian Flynn，《控制》作者）之手絲毫不意外。追逐戲碼以火球結尾，搶匪與兩百萬元付之一炬，徒留四位寡婦。那兩百萬原屬於毒梟曼寧（布萊恩．泰瑞．亨利〔Brian Tyree Henry〕飾），本是要拿來競選市議員，將形象刷白，他給勞林斯太太薇若妮卡（薇拉．戴維絲〔Viola Davis〕飾）限期三十天還債。山窮水盡的薇若妮卡收到哈利的遺訊，按圖索驥尋得一本筆記本，裡面記載過去搶案的過程，以及下一次搶案的計畫。薇若妮卡決定召集搶匪的太太們搶錢還債，她找到的兩位寡婦半推半就地跟著籌畫搶案。

薇若妮卡在哀悼亡夫的同時成全他的計畫，不是婦承夫業，而是想換得一個了結，戴維斯的詮釋充滿一慣的情感力道。勞林斯夫婦的情愛有感情也有身體記憶，電影情節安靜下來的寂靜時刻裡，薇若妮卡往往不禁憶起哈利的肌膚與氣味，甚至產生幻覺，一度得去廁所確認哈利不在淋浴（此一安排還預示著電影最後的爆點）。看著薇若妮卡出門前將這錯綜複雜的情緒壓抑下去，等於是跟著戴維絲大師上一堂內心戲演技課程，戴維絲常飾演外表堅強、內心脆弱的女人，本片難得將外表與內心給予同等的份量。

本片沒有不好的演技，除了戴維絲，特別出色的演員另有三位。有充分實力但一直缺出風頭機會的伊莉莎白．戴比基（Elizabeth Debicki）飾演寡婦愛莉絲，本是習慣服從先生、母親等重要他人的個性，因為籌備搶案而逐漸學會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美貌甚至文化背景，換得只屬於自己的更好的生活。這角色的選角非常完美，難以想像其他演員會有更生動的詮釋，而這角色更是有別於戴比基以往飾演外表光鮮亮麗的蛇蠍美人（femme fatale）角色類型。隨著本片情節的進展，我們見證愛莉絲的內心成長與成熟，深具啟發性。

搶案需要四個人才能完成，但薇若妮卡只找到兩位寡婦，第四位則是辛西婭．艾利沃（Cynthia Erivo）飾演的貝兒，本是搶案寡婦琳達（蜜雪兒．羅德里奎茲〔Michelle Rodriguez〕飾）孩子的褓姆，也是唯一完全自願參與搶案的成員，補的缺是車手，最初的人選已被曼寧冰冷如死神的下屬（丹尼爾．卡盧亞〔Daniel Kaluuya〕飾）幹掉。艾利沃最近才從舞台戲改演電影，她的臨場氣勢十足，彌補了貝兒這角色刻畫上的不足。由於貝兒比較晚加入搶案，也不在寡婦之列，因此她的身分背景是岔開來敘述的副情節線，過了約十分鐘才交代她與琳達的關係；貝兒參與搶案的動機也比較模糊，四個人都缺錢，但受到曼寧威脅的僅只於三位寡婦。即便如此，這角色並不令人脫戲，這都要拜艾利沃的表現與弗琳的台詞之賜。

表現亮眼的演員當中，第四位是個男的。柯林．法洛（Colin Farrell）飾演曼寧的競選對手摩里根，是當地政治家族的嫡長子，卻已厭倦政治，只苦惱沒有辦法離開政壇。法洛總是在飾演受束縛並渾身不自在的角色最為刻骨，摩里根主要是受兩人擺布：暴躁、充滿歧視並著迷於權力的父親（勞勃．杜瓦〔Robert Duvall〕飾），以及當他抱怨身不由己時將他狠狠罵一頓的競選助理（Molly Kunz飾）。摩里根被罵的橋段搭配的是本片令人印象最深刻的鏡頭：兩人搭車離開窮人社區的空地回競選總部的豪宅，在車內爭吵的同時，架在引擎蓋上的攝影機拍攝經過的畫面，從窮人社區到豪宅區才幾條街的距離，逐漸富裕起來的街景一鏡到底完整呈現。

摩里根雖然厭倦政治，但有機會賺錢仍不惜貪汙收數百萬的回扣金，寡婦要搶他的錢也就有了道德正當性。電影中，政治貪污無所不在，連貝兒兼差的理髮廳都是摩里根「產業」的一部分；曼寧、摩里根、寡婦們與貝兒之間的繁複鏈結，橫跨性別、種族、文化背景、政經地位、信仰（曼寧競選總部設在小教堂裡，摩里根則獲得大型教堂牧師的支持），甚至橫跨黑白兩道，儼然形成芝加哥的城市縮影。這些元素個別看待並不稀奇，但能勾勒出如此密切的關連，乃至用同一個長鏡頭連起來，可謂才氣縱橫的宏觀視野。

沒有完美的電影，而本搶案片的弱處竟然是搶案戲碼。需要車手而找來的貝兒，角色設定模糊帶過；片中兩個爆點不是很合理；搶案執行的過程打燈特別暗，連在戲院看都難以辨別——不過，即使是這些不完美段落，仍有足夠的張力與情感渲染做支撐。我能毫不猶豫地說：《寡婦》是本年度最膾炙人口的搶案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