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狗奴人生》愚善者企求的一絲尊嚴
獠牙外露的巨犬,在特寫鏡頭下大聲咆哮,野性本能讓牠幾乎掙脫鐵鍊的束縛,撲前狠狠一咬。「放輕鬆甜心,想不想來點餅乾?」無畏尖齒威脅,一名瘦小駝背的男子正與牠對話。男子輕聲低語,手邊的清潔工作也沒停下,他用長棍纏著濕抹布,保持距離地擦拭大狗身體。過了一下子,狗兒卸下心防,從戒備森嚴、不可越雷池一步,到後來翹首露出脖子,讓男子用吹風機服務,一臉享受的模樣。
這是電影第一場戲。男子名叫馬切羅(Marcello FONTE飾演),在義大利濱海小鎮經營一間名為“Dogman”的寵物美容店。同時身兼好爸爸、好鄰居、以及鎮民共同惡夢——前拳擊手,西蒙齊諾(Edoardo PESCE 飾演)——唯一「朋友」的多重角色,馬切羅有求必應、逆來順受,有一套生活在這個複雜小鎮的方式。即使西蒙無節制地使用暴力,滿足自己對毒品及金錢的貪慾,他仍站在首席工具人的位置,近距離觀看並協助及參與各種犯罪。然而當他苦心經營的生活被西蒙徹底奪走後,馬切羅忍無可忍,決定在他唯一的避難所、同時也是讓他失去一切的Dogman店內,執行試圖改變眼下絕境的計畫。
《狗奴人生》(Dogman,2018)是義大利導演馬泰歐賈洛尼(Matteo GARRONE)繼《異色童話集》(Tale of Tales,2015)後第四度入圍坎城主競賽單元的作品。影片將1988年轟動義大利社會的「吉安卡洛利奇殺人案(Giancarlo Ricci's homicide)」搬上大銀幕,並再度回到他的代表作《娥摩拉罪惡之城》(Gomorra,2008)的拍攝地拿坡里取景。都會文明與自然野性二元對立架構下的「城市西部片」自我類型定位,以及全片戮力經營的冷冽氛圍、主角群們精彩的演出,不但於坎城首映後獲得近十分鐘的掌聲,也將男主角Marcello FONTE推上影帝之位。
馬切羅總是遵從西蒙的指示行動,但當他得知西蒙的同伴在闖空門時惡意把狗放進冰箱後,他第一次為自己做了決定:不顧被逮捕的危險返回現場,只為了拯救被凍僵的吉娃娃。「甜心,加油,你可以的!」原已無生命跡象的小狗,隨著他的急救與呼喊慢慢恢復元氣,當馬切羅離開時,吉娃娃緊緊跟隨他的畫面再度提醒觀眾,即使正在做一些不好的事,馬切羅的內心仍是單純且良善的。
片中主角與狗的關係緊密,除安靜卻富有張力的救狗場景外,還有許多溫馨的人狗互動場面。牠們是馬切羅最好的夥伴,陪伴他度過每一個難熬的日子,也近距離見證他心境的轉變。其中一場吃飯對手戲,一人一狗輪流分食主角盤中的義大利麵,可愛又自然的演出為全片注入一絲暖意。馬泰歐賈洛尼在五月的坎城映後記者會時提到,所有與狗相關的場景,皆在放鬆及相互信賴的狀態下自然演出,全體狗演員也因此得到坎城狗狗金棕櫚獎的肯定。
要把一隻狗變成你的夥伴很簡單:你對他好,久了他就會開始對你搖尾巴。以善良與溫和立足於小鎮的馬切羅,從沒想過對人類過分單純的信任會將他推往絕境。對女兒,他認為能帶她到處玩樂才算好爸爸,為此他不只一次加入西蒙的犯罪計畫;對鄰居,他想著自己是如此的親切隨和,若真的發生任何事應該會有人跳出來為他說話;而對壞到無可救藥的西蒙,他以為總有一天會得到等值的報酬與友誼。因此當一切不如他所想,世界徹底崩毀後,單純的他別無他法,只能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試圖從西蒙手上奪回一點尊重。
「只要你道歉,我就放你出來。」對著被關在籠子裡,誤他一生的西蒙,馬切羅的要求顯得非常微小且孩子氣。對比片頭成功馴服阿根廷杜告犬的場景,這次的對象非但不配合,還散發出濃烈的殺意。或許馬切羅在那一刻才醒悟,不論想做任何補救,一切早已遠超出他的控制範圍。排山倒海的恐懼襲來,迫使馬切羅做出反應,緩緩下降的工作臺將劇情帶往最終段落。在他驚懼眼神的背後,其中一隻目睹整個過程的狗,替他流下了整部劇中唯一一滴眼淚。
「恐懼,是這部電影的主要核心思想之一。」馬泰歐賈洛尼如此說明他對馬切羅心境轉折的構想。
「每個人都想被生活圈內的所有人喜歡,但大多時候這不容易。生活不斷迫使人類做出各種決定,這些抉擇有時讓我們安全進入下個階段,也可能成為日後令自己懊悔的錯誤。」被問起是否想藉由主角的茫然諷刺現今義大利社會時,他淡淡的回應:「我想聚焦在這個令人心疼的男子,以及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而故事最終的走向,或許也間接體現了我們對大環境的某些情感。」
失去女兒、朋友、生活及尊嚴的恐懼,迫使馬切羅使用他最害怕的暴力,為觀眾闡述「正義」在他眼中的樣貌。最後他成功了,永遠擺脫西蒙這個世紀大惡夢,卻雙眼木然呆坐在遊樂場旁的石椅上,完全迷失在清晨的城市中。
劇末,畫面左方行人與車輛的動靜,宣告新的一天即將到來。在馬切羅的絕望中我們不禁期待,或許這已是他人生中最糟的一天。至於未來將會如何翻轉,就有待觀者自行想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