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中空洞的女子與情感的黑洞
一句自言「以約翰‧卡薩維蒂(John Cassavetes)的方式拍小津安二郎的故事」,讓2016年台北電影節之前尚且還不熟悉濱口竜介作品的影迷先記住了這個人的名字。而在盧卡諾影展獲得媒體與影迷關注的《Happy Hour》(2015),也一下子憑其片長(超過五個小時)、平淡的日常敘事(講述四名女性的中年危機)、傳奇性的拍攝方式(導演與表演工作坊的素人學員共同創作劇本)吸引了多數影迷的目光。
姑且不論那句名言是否為了宣傳而經過渲染,畢竟從他影片中看到更多確實是卡薩維蒂、侯麥(Eric Rohmer)和厄斯塔許(Jean Eustache)的影響,但是來到入圍坎城正式競賽卻引來毀譽參半的《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寝ても覚めても),有看到延續了《Happy Hour》的那種日常感,但他的日常一般帶有強烈的不安暗湧,很可能是因為師承黑澤清的關係。不過這種克制的戲劇性,與導演指示主演東出昌大參考如《情迷意亂》(乱れる,1964)、《亂雲》(乱れ雲,1967)等屬於成瀨已喜男戲劇性相對低的作品一樣,也翩出了近似小津的調子。於是,影片講述了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但是全片並沒有哪一處有人表現出激烈的反應。
故事有些部分類似《男兒本色》(Sommersby,1993)——與這部片的法國原版《馬丁蓋爾的歸來》(Le retour de Martin Guerre,1982)一樣,《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也橫跨了七年的敘事時間:泉谷朝子的魯莽男友鳥居麥忽然離去,似乎等了他兩年之後,朝子從大阪搬到了東京,卻在那裡遇到了與麥長得一模一樣、但更溫柔體貼的丸子亮平,經過一番掙扎後,朝子與亮平展開戀情,維持了五年平靜的生活,這時已經成為時尚模特兒明星的麥重新出現在她面前。
影片根據柴崎友香獲得芥川獎的同名小說改編,在本文撰寫之時中文版仍未上市,無緣比較影片改編的情況。但是,有一件事特別值得注意:導演啟用年僅21歲(拍本片時可能才20歲)的唐田英里佳(本片是她第一次擔綱主演的電影作品)飾演泉谷朝子,她稚嫩的長相,幾乎讓歷經了超過七年半的敘事時間呈現出某種停滯的現象。
另一方面,唐田在戲中也沒有明顯的表情變化。這也是為何她在大阪也好、在東京也罷,都安排了一位情感表達更加豐富的女性友人(在大阪是表情豐富的閨蜜學姐春代;在東京更是從事戲劇表演的室友麻亞),一方面成為朝子壓抑的情感的某種代言人,或迂迴帶出她內心湧動的角色功能,二方面也承擔了信使的任務,為觀眾、情節帶來關鍵訊息。
然而凍齡童顏與面無表情,反而讓人相信這是編導最重要的改編巧思。
影片有兩次,朝子在車上醒來,先是在亮平的身邊,她問「下高速了嗎?」後來,又一次,在麥的身邊,同樣一句提問「下高速了嗎?」標示出幾年來,她似變未變,時間似進未進。所以她接著自己解釋了:「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一樣」。
因此,我們立刻理解到,這樣凍齡的面容是需要的,它以一種堅決的方式暫停了時間的轉動。這也恰是朝子內心最大的期盼:時間能停在麥離開之前的時光。
然而,影片還拍出了她與麥出奇的邂逅情景,奇到連麥的好友(兼房東)岡崎都覺得不可思議,而這正需要朝子以一種異常年輕的樣貌(這時她還是一位大學生)出場,讓這種奇遇顯得可信,而比起臉上刻不上時間痕跡來説,這個爆炸式——她與他相遇時,旁邊有中學生在放鞭炮——的相遇,種下了影片最重要的愛苗。
於是,除了年輕且不變的面容(甚至放棄透過化妝術來讓她顯得更加成熟)之外,她的表演方式反而充實了這個角色的立體感:空洞。
就像《失憶維諾尼卡》(La mujer sin cabeza,2008)中女主角的失神留給了她到底是否失憶一個曖昧空間,或者《海邊的曼徹斯特》(Manchester at the Sea,2016)中男主角的愁容凝聚了他自我懲戒的刑罰結果。他們戮力體現出的「空洞」與唐田的表演方式如出一轍。唯有如此方能帶出失去麥的痛苦,以及是否接受亮平的糾結,甚至是在一種與「代替品」生活的罪惡感下,一種具說服力的氛圍。
事實上,透過這個故事,透過無法避開的朝子面容,濱口不再需要漫長的時間去醞釀情節的轉變。
它也不像它的情節那麼狗血。
影片第一個鏡頭是河上的兩座橋,一座是遠景堅實的橋墩,中景是一座綴有弧形柵欄(像關渡橋那樣)看起來較為精巧、脆弱的便橋(但一樣可以行車),都是可以連接兩岸、跨河的方式,隱喻了朝子將面臨的抉擇,也預示了最後是他們面向又一條河流的畫面。
要說召喚了小津印象,是全然失焦的,但它確實讓人想到另一位「超驗」——保羅隋德(Paul Schrader)是這樣稱呼小津、布烈松(Robert Bresson)以及——大師德萊葉(Carl Theodor Dreyer)作品的素質:朝子的情感萌動與驟然變卦,似乎總在鏡頭與鏡頭之間、場與場之間,按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說法,是在「絕對場外」之中。是否能感受到這種斷裂中的精神性,就看觀看過程中願不願意將自己置放在這巨大的情感黑洞中。
這也是為何,濱口用了精準、近乎像是教科書式(也有人形容為「手術刀式」)的方法來處理他的鏡頭,這樣零度的風格,有助於觀眾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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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5期【放映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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