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入巨獸之口:評 《美麗事.殘破世》
《美麗事.殘破世》(Beautiful Things)是一部充滿機械拼裝(assemblage)慾望的音樂劇,讓精神昇華的漸成物體(becoming-object),對加速主義(accelerationism)的歡慶,預示著當我們所製造的、不再需要自覺意識的機械科技主宰這世界時,人類的角色會長什麼樣子?由Giorgio Ferrero和Federico Biasin雙人組執導、製作、剪輯(前者也是編劇並處理音效與配樂,後者身兼攝影師),這部探索機械世界秩序如何容納人類的紀錄片僅花費150,000歐元,劇組共5人,製片時間僅6個月,其中1個月花在剪輯上,整體作品卻光鮮亮麗,幾無瑕疵——這主要是拜威尼斯雙年展學院工作坊的督導之賜。
本片分成四大章節,三段小插曲,與一段尾聲。〈石油〉跟著德州油田工人Van Quattro,聽他敘說自己的人生故事,在油田中長大,一度逃去洛杉磯,但為了養家再度返鄉。油田的工作既辛苦又危險,但說到底,他血液裡流著石油,無法離去。〈貨運〉跟著水手Danilo Tribunal在龐大但因自動化而人煙稀疏的貨運船上,聽他講述他在海上過的一生,以及現在想回到岸上落地生根的念頭。〈度量〉(義大利文的metro也意指節拍)跟著在消音室(anechoic chamber)工作的Andrea Pavoni Belli,他在裡面測量新產品的音量,可能令一般人抓狂的寂靜,在他眼裡是生命的本質與意義。〈灰燼〉跟著瑞士的焚化爐工人Vito Mirizzi,曾經是成人電玩銷售員的他,現在從以儘量乾淨的方式減少廢物量得到使命感。
連結這四個章節的主軸是「產品的生命循環」:以石油製作,經海上運送,使用時發出聲音,最後付之一炬;章節之間的穿梭對循環的意象有加強效果,一個章節裡可能出現其它章節主題相仿的敘事或影像。我們平常習慣以功能性看待物品,需要就買,用盡就丟,物品消逝人尚在,這裡卻要我們體會物品的觀點,相當令人震撼。在機械系統去製造、送出並收回各種物品的整個過程中,這四個人僅僅是幫手,擁有自己慾望的機械——石油幫浦、貨運船、產品、焚化爐——將人類當作義肢,只是成全自己慾望的工具罷了。
這描述人類—機械拼裝的四個章節,是當代社會工作樣態的典型寫照,我們誰不是將一生的時間貢獻給生產、販賣或重新利用各種物品的單位或組織?連非營利組織也是忙著將「物」資提供給需要的人。新自由主義之下的當代社會不僅將生活必需品——食物、水、衣服、住所——轉譯成抽象的錢,錢進一步所轉譯成的物品一樣是抽象的,在買賣之間僅提供些微且稍縱即逝的附加價值。我們發明以便度日的物品,反而向我們索求更多的時間,新世代的機械主人已然到來,但我們絲毫沒有察覺到,只是因為長得不像《魔鬼終結者》的阿諾。
人類就這樣完了嗎?或許吧。但《美麗事.殘破世》試圖進行一種人類世(Anthropocene)的煉金術,將末日昇華成救贖。
電影的插曲擷取自Ferrero的家庭影片,三段插曲分別取自導演的兒時房間、大學宿舍與今日的房子。前兩段插曲中,房間裡所有物品的開關都打開,形成的噪音彷彿將人類排拒在外;第三段插曲是個生日派對,但鏡頭聚焦在物品上,人淪落成為背景,一舉翻轉人與物的傳統定位。三段插曲都富有疏離感,表現的是物品與機械世界對人類的冷漠。然而,終究是有容納人的空間:四大章節都以音樂結束,主要由所處環境的工作聲音組合,形成節奏,再加上音質相仿的電音重低音與打擊樂器,銀幕上以人類—機械拼裝運作的蒙太奇畫面伴隨這令人振奮的音樂。導演說,這部電影與其說是紀錄片,不如稱為音樂劇;這詮釋觀看尾聲便能明白。尾聲一鏡到底,開始時見到黑暗空間中的兩個臉孔(Vittoria De Ferrari Sapetto 與 Andrea Valfrè),兩人開始唱音(沒有詞不算歌),身體向前移動,周遭的物品逐漸亮起,我們才發現兩人身處打烊後的購物中心裡。電音開始響起,兩人在大燈未開的空間裡舞蹈,一度帶著鏡頭進電梯下樓,最後跳進裝飾用的中央水池。
加速主義是馬克思政經理論的分支,認為終結資本主義的唯一方式是加速其演化,將其內涵的矛盾加劇它就會崩潰,這在政治上算是個失敗的主張,但在藝術與美學領域,學者史蒂芬.夏維羅(Steven Shaviro)認為這是新自由主義世界秩序之下碩果僅存的康德式美學體驗,因為要體現「無用」與「無知」(無法化約成知識或資訊)的康德美學價值,反對與反抗是無用的,僅能跟著新自由主義順水推舟。尾聲的歡愉與解放正是由於在其加速主義的脈絡之下,我們無須擔憂其政治意涵是否正確、其美學成果是否純淨不受玷汙,無需承擔這類包袱,我們因而能醉於在禁止人進入的空間裡隨意舞蹈,醉於身體、聲音與節奏的自由流動——在純粹的美裡醉倒。
《美麗事.殘破世》大開了一扇門,替機械時代的「為藝術而藝術」找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