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怨》:「眼見為憑」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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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7-02

電影(尤其恐怖驚悚類型)和精神醫學的關係,時常是前者挪用後者,取其最奇想魔魅的一面,比如解離性身分疾患,從《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到也稍有運用的《宿怨》,已然「百年解離,全新感動」。而在《宿怨》中,主角安妮瞞著丈夫外出參加團體心理治療時,用的藉口都是「看電影」,讓電影與精神醫學替換這點,也教人聯想,電影的解讀和精神疾病的病理學,之間的多有共通:這個現象應該怎麼去詮釋怎麼去編碼?如果往這個方向去理解是不是不夠全面、因小失大?電影《宿怨》醫師兼病患,給你原本旁人不可見的,角色的心路歷程,又透過形式語言去提醒你,那些直觀可見的內容,其實是需要再額外判讀的線索,並不能做為直接判斷的材料。

「你所見所聽即為真」,既是故事中角色的難題,也是觀眾的難題。

原文片名「Hereditary」,幾乎是開宗明義:「遺傳性」和「世襲的」剛好是這部電影的兩個面向。一開頭的字卡也介紹了過往(反映著疾病史)的家族史--也很快地經由安妮之口,在參與團體治療自我介紹的時候,點出親人具體的疾病診斷。然而,這開宗明義卻是這部電影的自我挑戰,要讓觀眾看山(病)是山(病),看山不是山,又可能最後回到看山是山。《宿怨》像是一幅多義圖形(ambiguous figure),舉它多有致意的波蘭斯基導演的作品為例來說,就像同時讓人看到《怪房客》-《失嬰記》的「妄想-陰謀」圖樣。而它的方式,也的確是透過讓觀眾--對於類型電影的伎倆高度察覺的當今觀眾--去「看」。當角色為精神症狀(psychosis)所苦,看到的事物在理解上被扭曲成另一種模樣,看到聽到不存在的事物但信以為真,電影也讓觀眾經歷一樣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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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電影讓觀眾先發病。這份「惡意」在以下這場視線連戲到達了一種令人芒刺在背的程度:在派對中,廚房裡女孩使用菜刀準備料理的鏡頭,剁菜刀聲音刻意被放大地咄咄逼人,鏡頭接到正看著什麼呆笑的彼得身上,還在疑惑這兩個鏡頭的關聯性之時,在下一個鏡頭出現彼得喜歡的女孩,才讓我們理解到,原來彼得正在客廳看著女孩跟人說笑。所以,潛藏著病理上對於視覺和聲音扭曲處理(visual and acoustic processing of schizophrenic perspective)的第一個鏡頭,這個「無主」的觀點是屬於誰的呢?是電影中最早發病的,彼得的妹妹查莉嗎?的確查莉也出現在這個派對裡,但這個視線連戲刻意的錯置,更像是獻給觀眾的,「屬於我們的」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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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電影利用「致觀眾妄想優先於讓角色發病」這個距離玩轉一整齣的連鎖效應。我們伴隨著最早發病的查莉,開始是跟著她一起看到某位參加葬禮的男人朝她微笑(連結到之後她在學校看到莫名其妙朝她注目的人,暗示著「關係妄想」),然而藍色靈光(可能為「視幻覺」或是一種比較具象表現的「妄想氛圍」)先出現在觀眾視野,之後才被查莉察覺。另外,角色的主觀扭曲無法解釋的現象,出現在彼得開車前往派對所經過的樹上,背對車窗,面向觀眾,出現了家族(邪教)徽記。這像是安妮轉動模型屋離開自己的視野,朝向觀眾視野的「宣告」,宣告只有觀眾可見的這個瞬間:外婆、母親與嬰兒的(類似《失嬰記》結局)場景。

電影讓觀眾所見的,是比角色更多資訊的「真實」嗎?或是「視覺的」敘事性詭計的策略來誘導、誤導觀眾呢?如果愈停留在你蒐集的,敘事的線索,愈會順著這家族的角色一個接一個,串聯起「觀眾自己的」妄想脈絡,來到邪神的勝利。從只有角色可見,前往只有觀眾可見的「宣告」,像在提醒可見被讓渡給觀眾,所見聞的症狀也是。我們跟查莉差不多時點發病,早於安妮以及之後的彼得,也因為見聞緊隨著這些家庭成員,在結局我們完善了一整個家族(以母親為主)的症狀連鎖出來的陰謀論:(至少)從祖母就開始的邪教活動傳承下來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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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愈在意形式的處理和提醒,則愈會保持一種努力區辨症狀的距離,質疑所見的事物是否已被扭曲。比如,安妮因為喪女之痛結識的友人瓊妮,在最後一次安妮來訪時,畫面看似給觀眾更多關於瓊妮是邪教徒的資訊,然而,這場戲開始時特意顛倒了鏡頭,讓安妮進入這棟建築物本身(和所發生的事)是有疑義的。這也可以對照瓊妮家門口的雙面鏡在前兩次拜訪分別有什麼樣的效果。第一次很中性,因為角度的關係沒有反射任何人。第二次事情開始「不對」(劇情恰好也關於瓊妮介紹降臨會給安妮,進入詭異地展開),在安妮的臉側反射出瓊妮的臉,暗示著與瓊妮的相遇固然可能為真,但事情進展至此,已經被安妮所折射扭曲。

結局的派蒙王加冕段落,是劇情上的高潮,形式上的強化也到達了高點。幻聽透過畫外音的處理,其他的妄想或視幻覺透過淺焦與特寫,模糊與周遭的關係,強調這場戲已經被「症狀化」。最後唯一給與的全景是放在如開場的模型屋房間之中,讓這個乍看是反映現實的鏡頭縮回一個更為內在世界的情況之中,呼應一開始在小模型屋房間醒來的彼得。開頭和結尾都關於如玩偶般的彼得,更呼應整齣電影的隱喻:帶領觀眾主導陰謀論進程的母親是「打造家屋」(和製作模型屋)的人,這個模型屋和彼得身體是被母族基因(導致的彼得的症狀)、心理與社會(親人死亡之外還有母親的不諒解、母親的病態)捏塑出來的家庭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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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看電影--讓不可見的可見,而眼睛所見都可能為真--也像是一種短暫(所以美妙?)的精神症狀發作,你是要相信電影形式必然提供的妄想,還是要相信這暗示妄想的形式呢?如果說順從陰謀論,或許就「故事」是可以解釋的,但像是讓電影的整體設計降格成製造不快感(eerie)而已,就「電影」本身無法解釋。電影和故事的「分裂」--從前對於思覺失調症的形容,精神「分裂」--是這部電影秀逸之處,還是太過討巧的瑕疵呢?又或者,這是讓觀眾如同受疾病影響的角色,參與區別症狀和現實的體驗式旅程的苦心?

然而,觀眾似乎比角色還費力於區辨症狀和現實,比起諄諄教誨、循循善誘以讓觀眾見識精神疾患者現實處境,去同理他們掙扎,這部電影更關乎提供一場疑心和痛苦的內在之旅--受精神疾患所苦這件事是如何嚴肅,觀眾也如何被電影折磨。電影裡是角色被疾病困擾而做出危害自身和他人的行為,電影本身是讓這一切事件化為最恐怖的影像,症狀讓你看到地獄,現實也讓你看到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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