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我厭倦了民主社會:《美國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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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26

《美國動物》(American Animals)是英倫紀錄片導演巴特林頓(Bart Layton)的首部劇情長片,由《美國恐怖故事》、X戰警「快銀」伊凡彼得斯(Evan Peters)與《聖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貝瑞科漢(Barry Keoghan)領銜,將訪談融入劇情中,帶來一部崩壞大學生版的《老娘是譚雅》(I, Tonya)。林頓融合紀錄片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精神,與經典犯罪/黑色類型的緊湊節奏,完美剖析失敗搶案背後,低成就青年的破碎美國夢。

2004年,美國中部肯塔基州,小康家庭的青年史賓賽(貝瑞科漢飾),為了證明自我,慫恿好友華倫(伊凡彼得斯飾),竊取圖書館裡的昂貴珍本《美國鳥類》(American Birds)。兩人如火如荼策畫起搶案細節,用網路搜尋作案手法,用電郵聯絡銷贓對象,竊書行動看似縝密聰明,卻暗藏危機,瞻前不顧後。他們尋找銷贓對象沒有俐落的抹除痕跡,企劃劫案沒有詳盡調查、充足排練、準備足夠的備案與援手。他們卻選擇視而不見,越搞越大。兩名新夥伴的加入,讓華倫和史賓賽內心產生嫌隙;儘管史賓賽已想收手,但這場「必須成功」的劫案,原來是為了讓華倫在父母離婚爭吵中,找到自我情感釋放的出口。雖然是美國夢,他們其實都沒有遠大前程需要追逐,儘管行動已露出馬腳,卻意氣用事,見好不收,漏洞百出的計劃,一錯在錯,最終難逃法網。

「本片不是改編自真實故事」,從電影一開始,林頓便向觀眾宣告,這不會是一部紀錄片。儘管如此,林頓仍穿插大量紀錄片訪談,讓真實人物對事件的評論,引導故事敘述;《美國動物》在真實(紀錄)與虛構(或者是重構)之間,探索的是想像與真實的界線。故事開場,導演營造出青春電影的質感,描述中產階級青年在私立大學,高不成、低不就的無望青春;他們想像的未來,跟能達成的未來,充滿落差。或許美國夢的成長園地,正來自於現實的凝滯,青春校園不屬於他們,他們試圖開拓自我的荒野,就像古往今來的美國男孩一樣,他們看著電視學習搶劫,夢想帶著一筆錢,沿著無盡公路,駛離這一切。

 延伸閱讀
 
 

 
555期【焦點影評】
 
 

拍攝電視紀錄劇集起家的林頓,曾以一鳴驚人的硬地奇片《The Imposter》轟動美國日舞影展(Sundance)、南西南影展(SXSW)、加拿大Hot Docs紀錄片影展。「Stranger than fiction」這句諺語正是《The Imposter》的最佳詮釋,以法籍詐騙師Frédéric Bourdin的傳奇綁票案切入,融合劇情式紀錄片(docudrama)常見的戲劇還原手法,除了扎實的訪談基礎,更透過懸疑、黑色電影的剪輯與配樂,讓該片有著經典類型片的質感,頻教人想起美國紀錄片大師埃洛莫里斯(Errol Morris)的經典之作《正義難伸》(The Thin Blue Line)。

正因《The Imposter》出色的氛圍營造手法,讓觀眾沉浸在正義、罪惡的曖昧邊界之中,影評與影展觀眾對林頓的首部劇情電影,有著異常的高期待。當眾人期待再看到一次對犯罪的解剖,這次林頓卻稍微拐了一個彎,或許最終沒有偏離原本的路途,但在電影的拍攝手法上,忠於自己的紀錄片風格,做了一次有趣的繞路。林頓不從犯罪事實出發,選擇以青春期焦慮切入正題,在充滿商業質感的鋪陳中,一次次透過訪談製造斷裂,現在三十出頭的當事人,出面質疑自己的青春,還有當年的青春夥伴。

巴特林頓特別在電影後段,安排了一個特別的橋段,讓史賓賽本人跟飾演史賓賽的貝瑞科漢在電影中打招呼。史賓賽在畫面中和被「重構」出來的自己告別。「本片不是改編自真實故事」,因為現實似乎沒有辦法像電影一樣,提供真實與想像和解的空間。於是,電影尾聲,真實史賓賽仍在訪談中念念不忘,執著於華倫敘述中的那個銷贓仲介人的穿著(究竟是戴帽子的大叔?還是綁馬尾的嬉皮?),但無論真相究竟是誰的版本,似乎都不是最好的版本。只是你最願意相信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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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頓在訪談中提及,雖然電影中有許多向經典犯罪電影致敬的畫面,從《四海好傢伙》到《瞞天過海》,但薛尼·盧梅(Sidney Lumet)的《熱天午後》(Dog Day Afternoon)才是這部片真正的靈感來源。《美國動物》是關於千禧年後中學青年的生命故事,雖然與《熱天午後》中1970年代美國社會氛圍相異,但青年走投無路、有勇無謀的模樣竟無二致。私以為,《熱天午後》其實是對美國民主運動的反思,電視直播的形式,直擊主人翁厭倦了美國社會的婚姻制度、社會福利、經濟模式,最終走上對民主社會的最後的,明知不可而為之的求愛。

《美國動物》亦是如此,雖然厭倦民主社會的僵固,卻沒有放棄對民主的追尋。他們還是相信自由、平等,從他們有勇無謀的策劃之中,在兄弟間互相抱怨的話之中,個人如何實踐「公平」、「幸福」于生命,是電影主人翁不斷叩問的母題。他們看似是法外之徒,卻比體制內的我們更相信民主的核心精神。從這個角度來看,《美國動物》雖是青春YA電影遇上《赴湯蹈火》(Hell and High Water)的現代西部片,骨子裡卻有著美國新好萊塢(New Holloywood Cinema)作者的社會批判意識與民主精神。

或許,對討厭這部片的觀眾來說,紀錄片手法與不時穿插向經典犯罪電影致敬的橋段,是不必要的炫技,只讓風格太過混亂。電影雖然有著流暢的攝影和剪輯,但太過龐大的野心令觀眾最終在導演建造的迷宮中迷惘,找不到電影的核心命題。而導演太過認真的言志意圖,就像過度認真回憶過往的真實人物,困在迷惘回憶版本的過程裡。其實,一旦步出記憶迷宮,南柯一夢,無論真實是哪個版本,都不是最好的版本了。即便如此,慮及本片的此等浪漫,這般野心與胸襟,已是近年美國電影少見之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