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讀:紐約公共圖書館》:低調的救援,閱讀主體的召請
「最終的長度,理應與自己好幾個月持續跟蹤付出的辛勞成正比。」
這是《悅讀:紐約公共圖書館》(Ex Libris: New York Public Library)的導演懷斯曼(Frederick Wiseman)針對讓人有點卻步的片長所做出的回應。當然,197分鐘的長度與動輒七、八小時長的王兵這類導演比,是小巫見大巫;不過,基於紐約公共圖書館有多達九十幾個大小分館,如此來看,這個長度也算不上什麼。事實上,這部可以說是「隱性政治電影」的作品,節奏一點都不慢,每一場戲都適切地在導出論述並得到一定程度的論點後便嘎然而止,緊接著再以後續相鄰的段落,一場一場接下去,建構出這個公共空間潛在的角色。
這也是為何拍到環繞著圖書館的街道(作為某種場與場之間的過渡)時,經常有消防車的經過,彷彿將圖書館與救援做出了一定程度上的隱喻。更別說片中篩選過的片段,似乎也形成某種內在的連結。
比如,影片開始於一場關於無神論的演講,似乎強調出對於達爾文進化論的讚賞以及呼籲聽眾們重視這一個演化脈絡。於是,這個序幕像是某種宣示:圖書館中裝載的知識,似有可能為讀者帶來另一種智性上的啟發,起碼能在宗教神秘主義的範疇之外另尋真理的出路。
觀眾很可能循著這個線索,去理解隨後出現在片中的各種段落:像有學者澄清伊斯蘭教與蓄奴長久掛鉤的刻板印象(認定這個印象帶有強烈的政治需求);也有黑人詩人探討詩的本質(打破過去人們總是從白人詩人那裡理解詩藝的樣貌),片中有一段動人的表演,恰是由一位黑人演出詩歌朗誦;也有研究影視藝術中猶太人的形象,特別是他們最常出現的場景,是怎麼隨時代轉變(尤其二戰)而從集中型社區熟食店轉移到購物中心(光是把猶太人與熟食畫上難分難解的等號就足以令人深思反省)——種種智性的開發,有助於人們一點一點打破迷思。
但,考慮到留給其他知識份子的演講也不在少數,像是流行樂手皇帝卡斯提洛(Elvis Costello)或派蒂史密斯(Patti Smith),前者分享一本由別人為他撰述的傳記,後者則是談論她自己創作的著作。或者還有其他藝文活動,比如老人們聚在一起學跳舞,讀者組成的讀書會,討論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的《愛在瘟疫蔓延時》(El Amor En Los Tiempos Del Colera),也有悅耳的鋼琴獨奏會,有手語翻譯者現場示範如何將講者的情緒融入到手語翻譯的有趣橋段,就連凝視錄音室內的有聲書朗讀者,謹慎地讀出每一個字時,無疑也帶有某種療癒的效果。上述段落又不見得予人強烈的政治訴求,這也確實是懷斯曼的紀錄片給人的另一種印象——溫和的控訴。
因此,當場景不斷回到內部高層的會議時,相較於那些由單一發言主體主導的知識份子演講,會議上的你一言我一語,似乎更帶有某種民主精神,且基於討論主題的不同,主導會議的成員也不同。於是,在旁人看來這些冗長的會議,就算撇開內容面的意涵(透過這些討論讓觀眾理解,經營者是如何定位圖書館的功能與角色、面對新科技的研發和結合上應該投入的重心,乃至於整體資源分配上如何做到有效和公平等等),在美學上也有如此穿插的必要,讓我們單從語言的表述和使用的方式,都可以看到不同的變化。
因此,我們驚訝於片中幾乎所有發表言論的人,都有極強的表達能力,在招聘會上、在空間修繕說明會上、在尚柏格中心90週年紀念晚會的致詞台上,甚至在書籍流通的櫃臺上館員向讀者解釋關於「奧茲國」(Oz,也就是《綠野仙蹤》的那個奇幻王國)相關書籍的各種版本與流變,或者圖畫資料室的負責人向一群學舞台設計的學生解釋這個資料室的使用方式與可能性,每每令人驚訝。再一次,序幕建立起的宣告,指向「語言」這個高度智慧的材料。凡此種種,都得在觀眾接受影片召喚,付出閱讀主體性之辛勞的前提下,才得以感受材料在時間下的緩緩轉變。
片中還有觀影前沒預期到的驚喜:那些學生們在圖片資料室挑選的參考圖片,鏡頭對著這些圖片,光讓人遐想到底這位、那位學生是以什麼概念來挑這些圖片,都已經算有趣了;何況像客服人員複述借閱者網路預定的書目,無疑也給人一種強烈的獵奇甚至窺視感,好奇到底這是個怎麼樣的讀者,或者這一家人是什麼樣的成員組成情況,讓他們借閱這風馬牛不相及的書目。
只是,我自己還有兩個謎團沒有解開:一是,影片最後收在一位陶瓷藝術家的演說(感覺起來他更像是在念自己的書)與座談,座談的段落只給我們看到主持人問到他的創作是否與音樂有關,接著,主持人表示希望藝術家對一段音樂發表見解,這時,巴哈的《郭登堡變奏曲》響起,影片結束,為何?二是,原片名用上「Ex Libris」(藏書票)一詞,又跟全片有何關係呢?衷心期待有讀者看完影片之後上來交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