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轉型正義:《看不見的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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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21

作為林明謙的第一部紀錄長片,《看不見的台灣》以充滿渲染力的配樂和世大運「神之手」程紀皓的剪輯,為2018年台灣電影注入一股年輕的能量。

導演由於個人因素開始拍攝宮廟祭典、靈媒的故事,卻意外踏上一段「神展開」的旅程。影片主角是一群「常請◯◯吃飯的通靈姊姊」──能替神明傳訊、説天語的阿寶師(九皇子)、美玲老師(林默娘)、翻譯天語的貫譽老師,以及西拉雅族的阿立祖代理人,尪姨秋燕。影片中最重要的事件在台南展開:2016年八月,位於台南市鹿耳門溪口(鄭成功登陸台灣的地點),主祀鄭成功的鎮門宮舉行了三天的法會,向當年在鄭氏王朝統治下被屠殺的西拉雅族人道歉、超渡亡靈。

鎮門宮主委林先生表示這是國姓爺託夢,希望藉祝壽法會表達歉意、化解三百多年來的恩怨。但法會舉行之後,由於對原住民文化的無知,不但錯誤的使用服飾、法器和儀式,又隨便讓自稱為阿立祖的乩童膜拜高高在上的國姓爺神像……激起了西拉雅族部落的憤怒。曾與林先生有一面之緣的導演在網路上看到這則新聞,於是帶著貫譽老師和阿寶師前去拍攝,希望從中調解,沒想到「公親變事主」,接手主辦第二次與當地西拉雅族和解的法會,參與了「鄭成功」的懺悔與和解之旅。

表面上,《看不見的台灣》是一部關於台灣民間信仰的紀錄片,關於看不見的「能量體」相互交流成就夙願;但就如每一個民間神祇的誕生都因活著的人而存在,這部影片以超越政治的角度觸碰的,其實是台灣最敏感的族群衝突與歷史和解問題。鄭成功複雜的血緣、身份認同、建立「東寧王國」開啟與中國對立的政治狀態,讓他成為台灣歷經不同殖民政權下無根、混雜的生命力代表,卻也在文化上為原漢衝突的推手之一。鄭成功托夢要向原住民舉行道歉法會一事,巧妙的銜接在蔡英文在2016年8月1日公開向原住民道歉之後,而不管是總統府內還是在鎮門宮裡舉行的道歉儀式皆引起原住民不滿,被認為是在消費原住民文化。

在導演團隊介入之後,首先請來阿寶老師和台南番仔田部落的尪姨秋燕,讓鄭成功和阿立祖來一段天界會談。不知是不是因為三位女性過人的協調與溝通能力,過程出乎意料的溫柔、幽默。(經貫譽老師翻譯)尪姨表示,代表西拉雅族的祖靈阿立祖有著清明的愛,已不需要接受道歉,反而是阿寶老師代言的鄭成功,因罪孽深重,願擔起一切以他為名的殺戮責任、懺悔並表示和解的誠意,因為如此才能「陞雲」為神明,替人民祈福。經過反覆的溝通與團隊努力,第二次法會終於圓滿完成,而參與的「能量體」更為台灣族群與兩岸問題送上祝福:不再流血,以和平為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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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期許似乎過度簡化了台灣複雜的政治與社會現狀,也許另一個世界的邏輯簡單得多,善惡有報,受壓迫者回歸祖靈得到平靜,壓迫者因追求私慾而受百年煎熬。要在人間取得公平正義卻不是那麼容易,這部紀錄片從拍攝到上映的同時:爭取傳統領域的原住民團體在凱道集結抗議,被驅趕後遷至捷運台大醫院站1號出口,抗議活動進行了400天後,不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更在3月底被台北市府強行拆除。過去可以撫慰,活著的人卻等不到轉型正義。缺少尊重、寬容與溝通,現代政治人物似乎並不為自己未來「陞雲」做準備,《看不見的台灣》形而上的美麗願景是否有開花的一天?

民間信仰一直是台灣電影與歷史、土地產生連結的重要文化元素,近年來《媽祖迺台灣》(2014)、《紅衣小女孩》(2017)、《通靈少女》(2017)等與民間信仰相關的影視作品一反傳統習俗重男輕女的觀念,呈現出生命禮俗中的女神、女性身影,讓人感到興奮。

影片中,像每天到巷口一起等垃圾車的鄰居那樣平易近人的阿寶師、貫譽老師、美玲、尪姨秋燕展現了超凡的魅力、智慧和氣勢;就像白沙屯媽祖進香時個個勇過鐵人的歐巴桑、歐里桑、推著嬰兒車的媽媽們;熱血不只是年輕人的事。當社會充滿衝突與壓迫、因資源爭奪與意識形態陷入困境,或者你只是覺得最近氣運不順,《看不見的台灣》傳遞的訊息是:相信自己、相信那個陪伴我們成長的熟悉聲音、相信善意會與溝通會帶來改變的力量。跟所有宗教經驗一樣,《看不見的台灣》可以是放下科學邏輯的一次集體經驗,是值得讓人走進電影院,跟一群人同歡的體驗,像一場球賽、一次遊行;像媽祖遶境一樣,是一次進香,是一場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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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使女的故事》的小說家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在一次訪談中被問及是否相信神的問題時回答:正因為人類有了複雜的語言,我們開始發揮想像力創造具有時序、甚至超越人類起源與未來的神話故事:黑洞、宇宙大爆炸……,最終必定會追溯至一個我們無法解釋的時間點。就如《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結尾,無神論與信仰最終只是一個選擇性的問題:因為我更喜歡這個版本的故事。比起科學,我們會更喜歡宗教的解釋,因為它有人性,能夠同理。原子、夸克對我們的生活漠不關心;但我們能和神明對話、訴說煩惱與祈願。

因為祂們即是我們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