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召喚逝去的自己
不是每個人都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但安德烈艾席蒙(André Aciman)在2007年出版的愛情小說《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有種能夠輕易令人產生共鳴的力量,即使他寫的是同性之愛,仍說到人的心坎裡。
故事透過17歲的艾里歐(提摩西夏拉梅 飾)的觀點鋪展,他的教授父親(麥克斯圖巴格 飾)每年都會邀請研究生到家中作客暫居,這回來是英俊瀟灑的奧利佛(艾米漢默 飾),艾里歐初次見到看他,心中便產生微妙的感覺,卻因恐懼和怯懦踟躕不前,直到他終於鼓起勇氣表白心意,奧利佛也難以繼續隱忍愛慕之情,但相處時光已所剩不多,他們又該如何面對即將到來的別離?
古阿達格尼諾延續《我愛故我在》〔Io sono l’amore (I Am Love),2009〕和《池畔謎情》(A Bigger Splash,2015)對情慾和人物關係的細膩呈現,並在早有絕佳文本而更具先天優勢的本片中,讓他更能透過時代、地域、季節、身分、音樂、文學、考古學、食物來隱喻並呈現兩名主角的慾望和掙扎。
1983年的時代背景,賦予本片一份勾起懷舊之情的氛圍,古阿達格尼諾精選多首1983年左右出品、隨著劇情進展而吻合艾里歐心境的英語和義大利流行歌,讓整個懷舊氛圍被烘托到極致;古阿達格尼諾捨棄原著中位於義大利最西北端的博爾迪蓋拉市鎮的海邊背景、移到自家所在地、義大利北部倫巴底大區克雷馬近郊,截然不同的林間鄉野,呈現有別於海邊的樸實與神秘;艾里歐一家和奧利佛同屬猶太人後裔,讓艾里歐對奧利佛多了一層身分的認同及歸屬感;奧利佛想聽艾里歐用吉他彈奏的巴哈樂曲時,艾里歐故意用鋼琴彈奏不同於原版的改編版本,在最後才用原始版本讓奧利佛如願以償,是艾里歐對奧利佛的試探和付出。
時代的設定,也讓古阿達格尼諾能夠透過當時即將走向貪腐政權、陷入低潮的義大利對應兩名主角僅存的短暫美好時光,也讓他加入了他自己的時代回憶。諸如一對到艾里歐家作客的七嘴八舌的義大利夫婦,以及艾里歐和奧利佛在前往艾里歐的祕密景點途中,向老婦人要水時看到門口上方掛著領袖的相片,艾里歐打趣地模仿他的口吻,都間接透露了彼時的社會情勢。古阿達格尼諾也以另一對到艾里歐家作客的情侶、兩名男同志知識分子(由原著作者安德烈艾席蒙和製片之一彼得史皮爾斯飾演),來再度凸顯艾里歐父母的開明,並對艾里歐即將在當天午夜與奧立佛見面,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古阿達格尼諾也透過義大利夫婦的丈夫,向在當時甫去世的布紐爾(Luis Buñuel,1900-1983)致敬,還有小說中沒有出現、奧利佛與艾里歐晚上去跳舞時放的1982年流行歌〈Love My Way〉,是出自他少年時期的回憶。
談到對時代、對大師的回憶與致敬,電影版的故事舞台倫巴底大區或許也暗藏了關鍵訊息。這裡除了是古阿達格尼諾熟悉的住處,也是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拍攝《1900》(1976)等片時曾取景的地區,加上貝托魯奇多次在作品中觸及青少年性啟蒙的題材,令他的崇拜者古阿達格尼諾多了一層向偶像致敬的意義,片中艾里歐與女性好友瑪琪雅(艾絲特卡黑爾 飾)初嚐禁果,完全能夠令人聯想到貝托魯奇的手法。如前面所提,古阿達格尼諾在片中也運用許多物件作為主角慾望與掙扎的重要象徵。艾里歐父親提到杏桃的字源時,被奧利佛反駁說這個字其實是反過來源自希臘文的「異類」,對應兩名主角被當時社會認為異於常態的同性戀傾向;兩名主角隨艾里歐父親前去一睹剛被打撈出水面的裸男古蹟銅像,對應兩名主角年輕健美的身體,也在而後父親收到同樣銅像的幻燈片中,散發出歷史和人性既微妙又曖昧的連結;艾里歐瞥見奧利佛遺留在家中的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書《宇宙論殘篇》而看到的一段文字,預示他在往後人生中必須理解的哲理(奧利佛對艾里歐唸出一段自己認為毫無道理的創作文字,也是隱喻兩人關係的希臘哲學論述);奧利佛母親安娜拉(艾蜜拉卡薩 飾)唸出關於騎士與公主的古典故事,是間接鼓勵艾里歐告白的契機;從影片開始不久後早餐時的鮮黃蛋汁、厚重黃橙色的杏桃汁,到堪稱關鍵角色的一顆桃子,正如古阿達格尼諾前作《我愛故我在》(Io sono l’amore (I Am Love),
2009)中的美食,襯托出情慾的顏色和氣味。
飾演艾里歐的提摩西夏拉梅(Timothée Chalamet)在本片問世前幾乎沒沒無聞,參與過較有名的是影集《反恐危機》(Homeland,2011-)和大片《星際效應》(Interstellar,2014),但正是因為他的陌生感,令他以自然方式的演出,更令人完全相信他就是艾里歐,除了多種語言和鋼琴演奏,他將艾里歐從初見奧利佛時的故作鎮定、等待徬徨時的恐懼、嫉妒和不安、告白時的戒慎和解放、與奧利佛第一次性接觸時的卻步與渴望、與奧利別道別後的悲傷,到聽聞奧利佛即將結婚後的心碎,完整無缺又不著痕跡地體現這個角色的所有情感。飾演奧利佛的艾米漢默(Armie Hammer)堪稱交出從影以來最佳演出,成功化身為在艾里歐心中高高在上、滿不在乎的性感慾望投射對象,表情和動作都充滿挑逗,也令人深刻感受到他確實在乎艾里歐的疑慮與惆悵。飾演父親的麥克斯圖巴格(Michael Stuhlbarg)戲份不多,卻得到全片最動人的父子坦承時刻,完美詮釋幾乎從小說中原封不動的開明慈父的肺腑之言,令人無法忘懷。
全片巧妙結合歐洲和美國電影風格,對應既身為美國人、又有深厚歐洲淵源的艾里歐。許多過場的空景和美麗景觀、大量的溶鏡剪接、毫無配樂、僅有自然音的橋段,都有濃厚的歐洲電影風格;使用歌曲來象徵主角心境,以及在艾里歐殷切等待奧利佛時及兩人出遊時蒙太奇片段中,加入由蘇揚史蒂文斯(Sufjan Stevens)貢獻的重新編曲舊歌〈Futile Devices〉及原創新歌〈Mystery of Love〉 ,則是美國片的標準作法,也讓兩個橋段的絕美畫面有動聽歌曲與其相輔相成。艾里歐等待奧利佛的片段畫面上如同膠捲不穩的閃爍效果,或許是古阿達格尼諾要泰國攝影師薩雍姆布穆克迪普隆姆(Sayombhu Mukdeeprom)重現攝影前作《熱帶幻夢》(Tropical Malady,2004)中將影片一分為二時的相同效果(或許本片也以艾里歐的心境轉折分為兩部分),並向該片與導演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致意(古阿達格尼諾並不把本片視為同志片,因而可能認同《熱帶幻夢》中的同志愛情延伸為原始獸性)。片尾,畫面停在艾里歐心碎的臉上時,終於出現片名,是呼應小說中是書名、也是全書的最後一句「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來表達艾里歐仍在召喚奧利佛、召喚那段已經逝去的時光,以及眼前如燒盡柴火般灰飛煙滅的自己。像夏季時如影隨形的蒼蠅,在這一幕裡也巧妙(或許也是巧合)點出這個意念。
電影和小說有諸多出入,劇本巧妙地濃縮角色數量、簡化人物關係,以聚焦在兩名主角身上,更動了幾個微妙、甚至重要的情節,以加快故事演進來維持節奏,更別說是截然不同的兩人出遊橋段,以及電影捨棄的後續發展。古阿達格尼諾用當下時間來說這則故事,避免和小說一樣的倒敘法可能淪為的陳腔濫調,也只在必要時讓兩名主角用口白表達心聲,他的新銳手法,正好與詹姆斯艾佛利(James Ivory)充滿人生歷練和自我投射的古典劇本,碰撞出令人魂牽夢縈的火花,不循規蹈矩的古阿達格尼諾以一種帶著狂暴的優雅,不只令人完全沉浸在那個看似遙遠又近在眼前的夏日時光裡,也成就人類心中缺了又滿、滿了又缺的美好與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