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雲》──灰暗暮光中透出的溫柔

看了《順雲》，心裡想到很多片子，《春日光景》、《一念無明》、《鋼琴教師》、《愛慕》……等，這些電影的共通性，都是在描摹一個，生命中幾乎只剩我倆，我們應當相親相愛，我們卻不時互相傷害的景況。劇中的人物無論母子（女）或夫妻，都想好好善待對方，可是過多的屏障橫阻在前，世代差異衍生的摩擦，男人出走釀成的情感遺毒，愛的太緊的束縛，又或當愛變成羈絆的心力交瘁，總讓她們力有未逮，好好說話都成困難，更遑論要包容彼此了。

《順雲》裡頭的母女，幾乎集合了以上所提「一個屋簷下」此類型電影所必要的元素，劉引商所飾的母親久病在床、對在美國的兒女掛念、卻對留在身邊的女兒韓順雲（陳季霞）嚴厲以對，大呼小叫，埋怨咆哮，像長者般喝斥順雲做這做那，有時又像娃兒般稍一不順就無理取鬧，像是想耗盡妳所有耐性那樣，看妳這個女兒是否真如其名，可以順服體貼的，承載著我每天吞吐的情緒烏雲。

看片前劉引商特地跟大家知會：「戲裡面我演的媽媽倔強、執拗、脾氣古怪，可戲外的我不是這樣的！」我們當然相信劉老奶奶現實生活不會入戲這麼深，可看了戲裡的她對女兒像對仇人那般潑辣、甚至無理時，總心裡默默祝念這個媽媽能稍微勘查一下這個唯一能（會）對她好的女兒，那樣挨著鄰里以老處女譏之的炎涼、那也許有發展情感可能卻總面臨取捨的兩難（劇中有與柯一正飾的學校主任有婚外情，卻在後面發現更驚人的事實），等種種苦往肚腹吞的心境，或許，她們的關係，能有所轉圜。

當然，老太太看不到，因為順雲受的苦，惟我們看得到。媽媽聽不到流言蜚語、也看不到順雲的情路坎坷，媽媽惟獨感覺到的，是順雲希望她早點死，是順雲很不聽話，老嫌我對她不夠好。每一次兩兩爭鋒的鏡頭，很多時候都有一人不在景框內，而鏡格中使命吶喊的，往往換來另一方不在景框中的沉默以對，這是一場終歸徒勞的溝通，又或者太多的因素讓她們無法溝通。

與其說是兩人距離太近，親近帶來輕篾，不如說是由於她們的相似，讓她們相看兩厭，故鎮日爭吵。開頭劉引商自言的固執、倔強，又何嘗不是她女兒順雲的縮影，看頭那場戲，順雲拒絕收受退休後學校要她拿沒有帳的文具，對尊嚴這檔事的堅持，跟母親堅拒穿尿布的最後一道尊嚴底線，全然說明了遺傳這檔事。對原則特尊重的她們，自不容對方來掰直我的原則，但在稜角不斷生成、相互碰撞的途中，王明臺導演仍然安了一些饒富巧思的鏡頭，而共同編劇溫郁芳對女性心理的精準描繪，也讓影片更添溫柔質地。

印象最深刻的，當然是順雲幫母親洗澡的那場戲，媽媽一直不斷地叨念，順雲愛比較，順雲不懂事，只見女兒沒有做聲，繼續用蓮蓬頭洗滌母親的汗垢。接著吃飯時母親說道，妳可能覺得為何我一直叫你做這做那，而非叫兄姐，那是因為妳比較能幹。此時鏡頭帶到順雲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看似迷惘，其實更是明白了些什麼。母女彼此誌記對方所言所感的心念，也是一個嘴硬心軟的表徵，媽媽暗自對順雲的能力嘉許，而順雲也始終記得媽媽首次登台表演京戲，央請臺長請大夥吃的魚頭火鍋，當斯時斯景再度浮現，那綿密悠長的情感力道，絲毫不遜《29+1》裡周秀娜的父女親情戲。

《順雲》不會是一齣好消化的電影，妳看的時候泰半眉頭緊縮，然後甚至會想：為何我們要看兩個年過半百的女人，從頭吵到尾的電影？世界已這樣晦澀，為何導演所帶出的世界，更加斑駁不堪？舉凡順雲所承載的生命枷鎖，最難堪與最屈辱的，她全遇上了，連鄰家小女孩這般幼嫩的年歲，都要承受爺爺暗無天日的侵吞。

世界不會更好，房屋依舊要拆遷，雨仍不斷順著屋簷落下，媽媽留下的京劇錄影帶故障了，我的人生很快也不能播放了。當所有滯悶堆到頂點，我們都很難相信劇末的順雲還有不跳下去的可能。她的回眸是聽到母親宛若在夢裡「該放下」的殷殷召喚嗎？我想更有可能，是憶及母親還在世時，我們曾經看到的一幅，非常美麗的母女共生像：那是當門框外啜泣的順雲，聽到跌到母親的呼喊，轉身攙扶母親的一組同框圖。或許透過門縫參見的光線微弱，兩人的身影相當模糊，卻是我們見證過，兩人最沒有心防、也最能守護彼此的時刻。我們不知順雲的終局，卻願意相信她稍事思忖半响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