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FF】在釜山影展窺見韓國電影的另一面

611
2017-11-06

重情節、重情感是韓國電影予人的普遍印象,尤其鍾愛處理歷史政治題材(如2017年的《計程車司機》A Taxi Driver),對人性觀察也往往入木三分。要論作者風格,暗黑暴力如朴贊郁(作品如「復仇三部曲」等),病態人性如金基德(作品如2012《聖殤》Pieta),細膩綿長如洪常秀(作品如《獨自在夜晚的海邊》(On the Beach at Night Alone, 2017))等等,都是影展常客。若要談論韓國電影,總不外乎這幾類。

只不過每年在釜山,也總有幾部韓國電影來勢洶洶,能讓這樣的歸類有所鬆動。以下推介兩部韓國電影《比老虎可怕的冬季客人》(A Tiger in Winter,2017)和《倖存的孩子》(Last Child,2017)。前者精采詮釋巧用象徵的作者電影,是導演李光國(이광국)對人的內在省視;後者兼備戲劇張力與主題高度,可謂在商業效果與藝術價值間找到了絕妙平衡,也是導演申東順(暫譯,신동석)延續韓影對外在社會的深切關懷。

《比老虎可怕的冬季客人》

釜山影展每年設立「現今韓國電影:大觀」(Korean Cinema Today: Panorama)單元展映韓國電影的多元風貌,更以「現今韓國電影:視野」單元(Korean Cinema Today: Vision)精選韓國獨立電影,常有力道生猛,或為電影敘事開出新路的作品。《比老虎可怕的冬季客人》正是其中一部。雖是獨立電影,但該片演員陣容堅強,由知名演員李真旭、高賢廷飾演一對舊情人。

無標題

影片片名取自韓國俗諺「夏天的客人比冬天的可怕」,導演巧作語詞置換,改作「比老虎可怕的冬季客人」,將「老虎」意象巧妙融於其中,全片更以此為背景,書寫一個感情工作皆受挫,生活一敗塗地的中年魯蛇男人終於不再逃避,敢於直面恐懼的故事。「冬季客人」在片中似可指男人的先後任女友,更可直觀解為兼職代駕司機的男人遭逢的多位蠻橫客人,這也讓該片成了另類的公路電影。此外,影片中反覆出現的配樂母題,巧置鋪排,可比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In the Mood for Love,2000)裡的經典配樂《夢二》主題曲。初現時逗趣乖張,彷彿老虎親臨,卻也有悠揚變奏,側寫出男人提著皮箱、獨坐路邊的落寞心境。

映後曾有觀眾問導演,在片中究竟誰是那隻老虎,是男人還是女友們?導演卻道,其實無意以老虎指涉片中任何人,無論虛實,有形或是無形,老虎在片中其實是「恐懼」的象徵。只是這些在片中數度被提及的老虎,也確實總與主角當下的心緒相呼應。以下且看影片如何巧置「老虎」符號,拉出象徵意義。

故事開篇,明亮的家居環境內,男人與女友共餐,女友道父母要來訪,男人卻無厘頭接一句聽到老虎叫聲,帶出新聞裡說動物園裡有一隻老虎逃逸。逃逸的老虎,其實也恰如其分地仿擬了此刻聽聞女友提婚事,卻閃爍其詞的男人。女友最後的試探失敗,告別時,她說,「小心老虎。」那時還以為只是搬出去幾天的男人卻不知道,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餐。男人獨自提著皮箱漂泊在外,加之從動物園逃逸的老虎軼事,倒是讓人莫名憶起《怪獸與他們的產地》(Fantastic Beasts and Where to Find Them,2016)。

無標題

生活其實也很奇幻,男人當代駕司機,卻意外巧遇前女友。進隧道時再閃過新聞播報,老虎引起市民恐慌。廣播裡說,遇到老虎時不要動,要在地上裝死。男人與前女友並坐車內,聲畫彼此對照,倒是完美仿擬了舊情人相遇時的尷尬窘況。兩人告別,此時前女友也道,「小心老虎。」兩個女人在告別時說出了同樣的話,兩相呼應,乖張主題樂再起。

另一組絕妙呼應,是當前女友在公園椅子上寫著,「在老虎逃跑的這一天,我……」,隨後劃去,一群戴著老虎面具的孩子跑過。她繼續寫道,「老虎的叫聲迴盪,這是冬天,無處可逃,但牠仍然不想念牠的老籠子」,再劃去。此處看似在演身為作家的前女友的創作窘境,實際上隻字片語,卻也精采仿擬了前女友嘴硬不思念男人的心情。此時再度響起了主題樂。

而行至片末,當曾經放棄寫作的男人終於攤開草稿紙,提筆寫字,他卻如是寫道,「在一個女人離開一個男人的冬日,老虎從動物園裡跑出來。不論是出於對生活的厭倦還是其他原因,老虎未留音訊消失。另一隻被留下的老虎還全然未知自己的孤獨,狼吞虎嚥地吃著丟給牠的鮮雞肉。」這時,一個戴著老虎面具的孩童出現,影片聲音登時抽離,男人站著不動,眼眶含淚直視孩童。彼時,男人工作頻頻受挫,曾送一位想不開的女客到僻靜處,卻在草叢中驚見老虎,那時的他選擇落荒而逃。然後此刻的他,卻像新聞播報裡說的那樣,靜止不動。環境音緩緩進入,微風輕拂男人額前碎髮,影片也在此刻畫上句號。

無標題

由此,其實也可帶出片中的另一個核心象徵——臉(Face)。前女友曾向男人說起自己做的一個夢,她說她夢見那隻老虎,臉很大,很可怕。而當男人救了那個想不開的懷孕女客後,他卻出乎意料地向警察提出想要再看看她,因為她先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他沒看清她的臉。而到了片末,男人也選擇直視那個戴著老虎面具的孩童的臉。

臉與看的意象在片中反覆出現,其實也與「恐懼」的核心命題緊密相連。此處再度「不恰當」地讓人聯想起恐怖驚悚片《牠》(It,2017)。若以《牠》來作註解,似乎最為直觀。在《牠》中,嘴砲男孩瑞奇的成年禮是殘酷地直接揭開棺材,看見裡面像極了自己的布偶。在《比老虎可怕的冬季客人》裡其實也是一樣,頹廢潦倒、總是逃跑的中年男人唯有直視老虎,確認恐懼,才能真正走出困頓停擺的生活。於他來說,這其實也可謂是一種遲來的成年禮。

除了在象徵上的巧置呼應,影片對於細節的安放布局同樣細緻,也頻生趣味。如男人的搶戲好友躺臥在地上剝橘子,直接將橘子皮放在肚子上,如此生活化的舉動登時引來觀眾笑聲。同樣是橘子,前女友憔悴等不到男人時,也撥著橘子,這回她是一顆顆地疊高。百無聊賴的動作,同樣飽含意趣。即使是一顆橘子,也能玩出趣味來。

此外,影片雖意在審視自我,然電影背後的社會脈絡卻同樣值得推敲。例如片中有涉及前女友抄襲,面臨創作危機,這種創作者的焦慮,事實上在開幕片《玻璃庭院》(Glass Garden, 2017)中同樣也有出現。由此,是否可解為韓國社會的某種集體焦慮,一種懼怕被取代的惶惶不安感,似也可進一步思索。總結而論,《比老虎可怕的冬季客人》絕對是一個值得細細品味、反覆推敲的出色文本,也再次展現了韓國獨立電影令人驚豔的生命力。

無標題

《倖存的孩子》

相較《比老虎可怕的冬季客人》中綿密繁複的文本符號,在釜山影展「新潮流」競賽單元中的《倖存的孩子》,則貴在對戲劇性與主題衝突的高度掌握。

在故事開篇,《倖存的孩子》即拉出了一個極富衝突性的前提,即被救下的倖存少年 VS. 犧牲自己的少年的父母的矛盾關係。倖存下來的少年獨自打工賺錢,無親可依,犧牲者的父親有意助他習得一技之長,犧牲者的母親則每每見他都憶起失去孩子的傷。在這樣充滿張力的關係圈裡,這個孩子該如何自處,則成為故事前段強而有力的主題。

然而故事還不僅僅如此,隨著少年成功考到裝修工人證書,三人關係看似迎來嶄新開始,少年儼然成為他們替代的兒子,撫去逝去之傷,然而卻在此刻爆出驚人秘密。原來少年不是被救者,卻可能是當初事件的共犯之一。那對父母的寶貝兒子不是救人英雄,卻反可能是受害者。於是劇情急轉直下,在犧牲少年母親歇斯底里的爆發性演技下,故事從對迷途少年和喪子家庭的垂眸細視,更進一步延伸到對社會集體冷漠的揭露。

無標題

對真相的渴求將壓抑的父親和哀傷的母親逼到了懸崖邊緣,加害者的父母們卻在此時一個個選擇避而遠之,冷然轉身。少年與他們的關係也瞬間降至冰點。至此,故事也達到了主題上的昇華,從「被救的孩子」進一步過渡到「救贖與放下」的命題上,更直探真實而殘酷的人性。

不同於許多涉及犯罪的影片將視角聚焦在案發當時,在《倖存的孩子》裡,並無對過去的回溯和重現,它所真正關切的,是在這個當下活下來的人,以及他們如何繼續走下去。故事行至片末,極富設計感地讓那位崩潰的父親選擇在案發的同一片湖邊意圖謀害少年,卻終下不了手。絕望的少年一步步走入湖中決意結束生命,那位原先默許謀殺、此刻卻猛然驚醒的母親急奔來相救,最終父親將兩人一起救到了岸上。此時鏡頭拉遠,沙岸上是癱倒著的三人。彼時未發生的救人卻在此刻真的發生了,他們就像是被困在了命運的迴圈裡。最終湖水是否洗滌了罪咎,帶來了救贖?一顆遠景鏡頭悄悄將答案留給了觀眾。這一系列轉折迭起,無疑是極富戲劇性的,卻也是強烈、直擊情感並有效的,更讓影片後座力十足。

雖然是導演的首部劇情長片,其在片中卻已頻頻展露出熟稔的敘事功力,娓娓道來,引人入勝,讓觀眾隨著情節的細緻鋪排,對少年寄予深切的情感投射。看著三人從心有芥蒂到步步走近,每一寸的感情進展都是有感的。而孩子父親的房屋裝修工人職業也無疑是個成功的選擇,既寫實又具專業性,也在學徒習藝的過程中,成功包裹進了三人的感情發展進程。尤其是當那個青澀內斂、寡言獨立的少年終於習得一技之長,考取證書,搬來一箱水果要來送給這對夫妻時,作為觀眾,尤能感受到那股發自內心的同喜,甚至唯恐這樣的快樂會轉瞬即逝,被意外攪局。

無標題

影片在敘事鋪排與人物塑造上,著實擁有讓觀眾全心投入的魅力。除此之外,影片在細節設計上也同樣用心,例如彼時少年曾注意到師傅工作時會將迴紋針掛在衣上,到了故事後段,這個迴紋針也出現在了少年的身上。這期間的學徒歷程,內在認同,不言而喻。

最終,若說《比老虎可怕的冬季客人》是韓國電影對內在自我的關照,以絕妙象徵揭示主旨,更帶有令人激賞的獨立藝術電影氣息,那麼《倖存的孩子》則延續並深化了韓國電影對外在社會的關照,更挖掘出完整而深邃的人性,不僅在主題上開出高度,更在商業性上把握住了精準有效、直擊情感的戲劇點。兩片各有所長,皆值得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