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蟻》:影像與主題的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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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15

資深紀錄片導演朱賢哲在劇情長片領域初試啼聲,便觸碰嚴肅沉重的社會議題,其創作野心與責任感令人欽佩。加之演員全心投入地用力表演,不矯飾,不刻意煽情,也讓《白蟻》確確實實稱得上一部難得的誠意之作。然而在晃動的手持鏡頭下,影片周轉於白以德(吳慷仁飾)與湯君紅(鍾瑶飾)有限的生活空間—住家、課堂、書店、路上,雖然所探討的對象具強烈的社會性,卻不慎困守在片中人物的小世界裡,而讓影片很可惜地小了格局。 

 《白蟻》運用了大量的手持鏡頭。影片或許正是以這樣的鏡頭在實踐一種窺視。當白以德收拾著偷來的內衣褲時,那個極度傾斜、從桌腳窺視的鏡頭,尤其打破了傳統的構圖曲線,甚至明白暗示著觀看者的存在,不是電影中的人,卻正是攝影機與觀眾自己。影片中極少中遠景,即使有,也同樣是以近似偷窺的視角出現。經常性的特寫鏡頭讓人被迫將目光投注於人物身上,不論是身軀、面容、腳步,還是其他。於是一方面觀眾既像是一群帶著原罪的窺視者,不斷被提示著當下凝視偷窺者的雙重觀看行為,也在這一過程中一遍遍進行著自我檢視與反忖;另一方面,相當弔詭的,這種近距離的貼近,又似乎是在企圖建立觀眾與電影中人物的認同。  

當白以德失控地陷入不可自拔的情緒中時,彷彿也牽動了觀眾自我幽暗的內心深處,於是銀幕內外達成了一種共同的宣洩。這樣的鏡頭運用延續了朱賢哲作為紀錄片導演的慣常做法,解讀起來似乎也意義不凡,某種程度上晃動的鏡頭更是人物躁動內心狀態的映射,然而相當可惜的,這卻也讓影片缺少了一種安穩的電影感。游移與不安的影像雖顯影了一種粗糙與寫實,卻也帶來令人分心的眩暈。於是這樣的手法是否真的必要,卻也令人存疑。 

在這樣關照人物內心的影片中免不了的是鏡像。作為一種最直觀的自我觀看過程,鏡像中的自我赤裸,而又無可遁逃。在《白蟻》中,鏡面經常性地把畫面分割成兩個甚至三個區塊,框限著畏縮於一隅的人物,實像與虛像間彼此對照。即使不是鏡像,在影片大多數的畫面中,人物也是經常性地出現在畫框的邊邊一角,尤其是左方,在影像上承受著某種擠壓。然而雖然在構圖上別具心思,萬分遺憾的卻是影片在意象上的缺乏。 

片名「白蟻」取自主角白以德的諧音,也是他在社群網站上的筆名。兼具蟻居與惹人生厭的害蟲意象,「白蟻」出乎意料地並未在影片中象徵性地出場。影片中多次出現的物件如CD盤、信封等也多只停留於物品本身,而具豐富意涵潛力的頭髮、母親做衣服的針等,都很可惜地欠缺進一步的刻劃與串聯。於是影像便成了對人物狀態的純粹觀看,少了更進一步的在意義挖掘上的可能。 

在影像之外,回歸到故事本質,《白蟻》掙扎著企圖觸摸到一個更高的主題,但直至終了卻很遺憾地未能達成,甚至其主題本身都顯得模糊。一方面,《白蟻》依舊落入了某種校園「霸凌」的範疇。只是跨出了校園的場域,年歲來到大學,甚至在視覺上更長。影片中的某些嘗試其實是極具主題潛力的,例如它事實上並非物理上的暴力,而是遠距、真空、不可觸及的,在彼此猜忌的捉迷藏遊戲催化下的;它也並非言語的暴力,而是影像的,以手機拍攝的數位影像存放於CD盤中,播放於電腦上的;它更不同於新時代的網路暴力,而是屬於更早的紙本時代,以信件來傳遞的。 

這一系列的不尋常足以讓影片織出不一樣的味道。事實上,影片在逐步揭開謎底的過程中,也在不斷試圖辯證著幾組對立或近乎對立的概念—受害者/加害者、偷窺/反偷窺、正常/不正常、正義/自以為的正義,甚至是比較級的概念—變態/更變態等等。然而,這些概念在影片中卻多近乎只流於對白,僅是稍稍點到,而未能被編織進細節裡。我們聽著白以德的母親(于台煙飾)一次次追述過去,聽著年輕人彼此對話,直白卻未見深刻。 

無標題

另一方面,要追溯白以德的戀物癖,家庭描寫是少不了的。於是可以想見,戀母情結再一次被推到前景。男孩目睹母親與人做愛,於是一方面男孩在父親去世後對母親產生的依戀幻滅,情感與慾望進而移轉到了母親與其他女性的貼身衣物上;另一方面,男孩在目睹之後也產生了閹割恐懼,於是亟欲尋求母親揭露前的遮蔽衣物,來緩解自我焦慮。然而,倘若僅是如此學理上的典型解釋,好像對於爬梳戀物癖背後複雜的社會/個人脈絡還是過於簡單了。影片本有更進一步開展的可能,尤其在母親這一塊的心境描摹,其困囿於乞求原諒的牢籠與迴圈,以及對白家男性的責備與自我懷疑,都頗具深入點。只是白家究竟發生了什麼,影片直至最後卻都未有充分揭示。當母親塗抹上紫色口紅,現身於家庭聚會,在薄弱的家庭書寫下,其意味也顯得模糊不清了。 

值得注意的是,當白以德走離書店,拋下一句「為什麼你們什麼事都能重來」時,他所直接評論的是重打發票這件事,那麼在他短暫的生命歷程中他又希望什麼重來呢?在那一片魚類絕跡的白色深海裡,湯君紅同樣也提到了某種可以重來的魔幻。於是當影片尾聲,湯君紅復又回到那片海時,我們也不得不凝神細視起「潛水」這一行為本身所可能具有的豐厚內裡。它洗滌的或許是罪咎與不安。可是關於潛水,關於重來,鋪敘得太少,終究還是太過單薄了。或許本可以期待的,是一個更有力的收場。

《白蟻》確是一部凝聚創作者真誠與熱情的作品。如果說,《白蟻》讓人感到最可惜的是影像上的躁亂、意象上的闕如,還有主題上的隔靴搔癢,那麼其實歸根結底,其最嚴重的致命傷或許就在母親與醫師對話的那一場戲。當醫師將「戀物癖」、「憂鬱症」等名詞簡單直接地一一道出、對應、歸位時,其所暴露的不僅僅是影片在言語之外的動作、情節刻劃上的力有未逮,更讓影片落入了詞彙本身的框架中。倘若被描述者的脈絡足夠複雜,又怎是用一兩個名詞就能窮盡和指涉的?更不用說這樣的名詞並置本身或許也是粗糙的。進一步言,這些名詞背後,也往往黏附著某些社會施予的刻板印象,而這些刻板印象,或許也恰恰是影片的創作初衷所欲正視與挑戰的。指認了命名,反倒窄了影片探討議題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