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在此時與彼岸之間:《擺渡人》與王家衛的愛情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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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14
  • 楊元鈴

送舊迎新的 2017 年新年檔,最讓華語影迷開心應該是王家衛監製、編劇的《擺渡人》。作為澤東電影 25 週年紀念之作,影片找來了王家衛的最佳男主角梁朝偉,以及金城武、陳奕迅、楊潁、熊黛林,改編自導演張嘉佳的短篇小說,藉由酒吧老闆陳末與朋友和酒客之間的故事,講述了當代男女的愛情眾生相。

表面上看似標準的燈紅酒綠、耍帥搞笑的愛情喜劇類型,骨子裡其實耍盡了澤東,或者應該說王家衛電影的要素精髓。在愛情與時間的命題下,所有影迷記憶裡的人物、情結、音樂、物件,一一閃現,也一一勾喚起對《重慶森林》、《2046》等電影曾有過的感動。縱使導演其實不是王家衛之名,縱使梁朝偉、金城武一改形象賣力耍寶且鮮嫩不再,《擺渡人》就像是打開了一卡澤東電影收藏多年的舊皮箱,在簡單的類型框架之外划向他方,重回王家衛的La La Land,展開一百二十分鐘的電影的K歌之夜。

你可能會覺得,談《擺渡人》應該針對這部片,干王家衛什麼事?的確,我們大可簡單地將張嘉佳的小說拿來比對,頂多再把同篇改編而成的另一部浪漫愛情電影《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中國/2016,張一白導演)兩相比較一下,討論同樣飾演陳末的鄧超和梁朝偉角色差異,或者談一下兩版本的杜鵑哪個比較美。但回到「澤東25週年紀念」這件事,再細看片中不斷讓人似曾相識的情境、形象、鏡頭、音樂、主題,就像法國哲學家克莉思蒂娃說:「任何文本都是一種互文,都是過去的引文的重新組織。」是的,沒有一個單獨的文本可以自給自足,意義必須在與其他文本交互參照、交互指涉的過程中產生。《擺渡人》中不斷溢出的、意在言外的影像情感,的確指向了更廣更深的、屬於電影記憶的層層互文。

梁朝偉說:「擺渡人不是宿命,是選擇。」一切的確從《阿飛正傳》的選擇就開始了。梁朝偉是《阿飛正傳》片尾那個仔細穿戴打理著裝的賭徒,轉身對鏡看了最後一眼,關門離去,結束影片也開始一切。這個整部片都沒有出現、完全無關的陌生男子,卻又被王家衛執意選擇作為 Ending,現在回頭看,更像是個預言與詔告,開啓了接下來的電影擺渡。《重慶森林》的警察、《春光乍洩》廚師、《花樣年華》和《2046》作家、《東邪西毒》的浪人、《一代宗師》的葉問,到了《擺渡人》成了不沈默的愛情專家陳末,梁朝偉不只是梁朝偉,他是王家衛的敘述者,從香港、阿根廷、沙漠、廣州、到酒吧街,故事在他的旁白與記述中建構起對整段記憶的觀看。

愛情與時間是永恆不變的課題。一如《擺渡人》片中所說,愛情像極光、像銀河、像世間所有美好的事物,終究無法擁有。梁朝偉一路以來,就像是《阿飛正傳》裡沒有腳的小鳥,在時間的流逝中,在這條貫穿電影的愛情之河中,成為註定永遠漂泊的浪子。《重慶森林》裡對窗發呆、任憑人事物在身後快速流過的他,在《擺渡人》依舊對窗獨飲,《花樣年華》裡的鋼筆變成酒杯,邊喝邊看身邊的故事發生,《2046》裡的樹洞變成酒吧裡的漂流瓶,不再只收藏自己的心事,也保管所有人的心情,而當別人的故事成了自己的故事,城市傳奇的愛情傳說,發明者成了敘事者,酒徒成了作者,說著說著,漂流在故事之河中,再也靠不了岸。

當然,我們不能漏掉《墮落天使》,浪子出走了,可能在樹洞裡出不來,換了金城武,故事依舊繼續。從過期的罐頭、到愛情的期限,金城武在王家衛的電影中,總是特別的粗野,可能這就是王家衛眼中的台味本色,直率、直接、沒什麼好隱藏的。而曾在澤東出品的電影《渺渺》主演的活力女孩張榕容,來到《擺渡人》與金城武戀得驚天動地,牽引出另一條澤東的台灣記憶支線。互文的趣味在這裡已經超越了電影自身的範疇,拓向更具時代性、集體記憶的次文化元素。在黃乙玲的〈海波浪〉、袁小迪的〈重出江湖〉、再加上台歌經典〈愛拼才會贏〉的配樂中, 金城武頂著金髮、穿木屐披制服、含著棒棒糖,跟著一群奇形怪狀的舞群高歌登場,讓我們笑到岔氣的,不只是他誇張搞笑的耍寶演出,眾多象徵台灣的文化元素在此大鍋翻炒,沖撞出更深層的笑點根源。《七匹狼》式的青春熱血公式,刺龍刺鳳的台式江湖味,以及餅店高掛的「義氣」匾額,以及後來酒吧大混戰,眾人在《灌籃高手》的音樂中過肩摔人、空中扭腰擊掌相視微笑,片中瞬間青春一把的這場戲,熱鬧之餘,援引涵涉的九〇年代類型元素,其實更讓人看得熱血沸騰。

陳奕迅所飾演的歌手馬力,則是片中另一條重要的故事線,也讓《擺渡人》的音樂敘事與互文意指更加明顯。從陳奕迅自己的K歌經典〈十年〉、〈不如這樣〉,Beyond 的〈喜歡你〉 、〈光輝歲月〉,馬力一角與陳奕迅自己就是一種互文的對照,撇開老套的頹廢歌手為愛重生的戲碼,陳奕迅硬塞進十年前的皮外套、與青春鮮嫩鹿晗今昔對照,與其說是諷刺搞笑,其實更是一種對時間的耽美,在柔光的回憶,美化的記憶中,將所有的此刻復返回到那時。即使片中人一再復述著:時間一直向前走,沒有盡頭,只有路口。但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十年,在時間的兩端,世人都是自己的擺渡人,甘願在記憶的此地與彼岸流浪。此外,像是梁朝偉與杜鵑定情時響起的《無間道》中蔡琴的〈被遺忘的時光〉;旋轉木馬般遊戲機臺上,金城武與張榕容在《花樣年華》的華爾滋中旋轉;午后的小房間裡,單戀的小玉偷偷與馬力影子相擁時,湧現的《春光乍洩》探戈舞音;還有其他主題音樂如《不可能的任務》搭配陳末出任務,《麻雀變鳳凰》搭配管春對毛毛的驚艷,每一個轉折點下的樂音,援引了其他電影文本的喻意,也更深化了敘事層次的豐厚。

擺渡人名言:「我來了,我累了,我好了,我走了。」澤東 25 年,王家衛永遠是最厲害的說書人——說愛情,說漂泊,說周慕雲、何寶榮、梁朝偉、金城武......,說那些屬於香港或不屬於香港的、此岸與彼岸的,說不完的故事。忍不住想起《花樣年華》的台詞:「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但其實就算多了一張票,真的會有所不同?就是因為沒辦法斷捨離,於是只能從此擺渡,其實人生又何來解脫,就因為放不下、無法灑脫,於是才能在電影中一直糾結人心。到最後你才發現,自己早已選擇淹沒在故事的河中,澤東世界裡的愛情,永遠隨身攜帶,沒有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