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故事的厚度，才是合作的景深—《台北工廠 II》
2013年的《台北工廠》由陳芯宜、趙德胤、沈可尚、張榮吉四位導演，分與來自智利、法國、伊朗及南韓的導演合力創作四部短片，共同打造首座《台北工廠》。其中，張榮吉與阿里瑞札卡塔米（Alireza Khatami）的《老張的新地址》、陳芯宜與尹載皓的《豬》，二片以奇幻或荒謬風格進行台灣社會議題之再探，尤令台灣影展觀眾耳目一新；也因此後來相繼在高雄電影節，以及台北電影節參賽與播映。然而，國外影評人雖同樣讚許導演們的創作動能，肯定年輕導演們露頭的影像才華，卻也直指《台北工廠》趣味嘗試有餘，深思熟慮不足，導致最終成品稍嫌焦點渙散，題旨難辨。
《台北工廠》從導演作者論出發，加之以影展走向與短片形制的初始設定，提供創作者在題材與類型上相對自由的揮灑空間。但預算有限、為期僅三週的拍攝時程，仍構成相當嚴苛的考驗與限制，導致跨國雙導合作的結果似未能符合外國評論者期待。綜觀相關評論，國外影評人所期待看見的，仍是《台北工廠》此一頗富實驗性的跨國提案，足能引發異地導演與觀者更深度的文化自省；他們希望看見創作者做出更精闢完熟，而不僅是新鮮的影像詮釋。
那麼，2014年的《台北工廠II》是否確實嘗試解決上述疑慮，讓新一批跨國合作、Made in Taipei的電影成品更富有文化視野與深度？在有限的時間與經費下，導演們能否讓作品不致流於「片段零碎僅偶見驚喜、包裝別緻但意圖不明」的文創商品；而真能在難得的跨國合作機會中，去展開一趟對自身與觀眾而言別具意義的旅途，並將此行的深刻體悟具象化為一則則誠實而有力的故事？
有別於2013年與來自四個國家的導演所組成之雙作者合作模式，2014年的《台北工廠II》改採與義大利國家影視公司Rai Cinema合作，由台灣派出三位年輕導演，謝駿毅、卓立與侯季然，邀集三位義籍演員，在台北市取景拍攝完成三段30分鐘的短片。最後，導演們交出三件風格迥異的短片作品──謝駿毅採社會寫實風格的《盧卡》、卓立的輕黑色喜劇《愛情肥皂劇》，以及侯季然的驚悚類型片《顫慄》。三部短片看下來，觀者不難看出除了類型風格大相逕庭之外，作品所展現對社會文化的反省深度，以及用影像說故事的能耐，也有不小的差距。
謝駿毅的《盧卡》，情節為一位赴台處理妻子車禍後事的義籍男子（Marco Foschi 飾），與妻的台灣情人（莊凱勛飾）發生衝突，但主人翁在觀賞由其妻與台灣情人合力創作的偶戲後，念有所轉，放棄原本與肇事者和解以取得賠償金的念頭，最終得到救贖的故事。該劇穩紮穩打地以三幕劇與二元化的基本模式，再次讓觀眾對本多已認同的價值觀即席共鳴。導演鋪排了故事逐步渡至高潮的合理路徑，觀眾情緒追隨主角的心境轉折順暢行進幾無窒礙。但是，過於顯見的正邪對立──情感與夢想／資本主義規則下的金權遊戲、家鄉／失根；加之有欠精微以致缺乏魅力的台義偶戲橋段、不具歷史縱深的喪葬儀式符號之拼貼；連同主角最後放棄和解的當然選擇，都讓觀者不免油生看畢一齣城市宣傳短片之感。雖然對盧卡此一主角的設計與演出，皆可說細膩並富有層次，但整體而言，此套合情合理的故事說法，似仍難以充填觀影所需的滿足感，亦無從挑起思慮復訪的慾望。
卓立的《愛情肥皂劇》劇情描述為義籍網友「金絲雀」（Margot Sikabonyi 飾）翩然來訪，天外飛來一段艷遇讓男主角（黃健瑋飾）受寵若驚。浪漫愛情才要啟動，冷不妨殺出一群冒牌義大利黑幫，原來這段異國戀曲，也只不過是主角山寨難忘初戀的一場騙局。卓立戲謔地翻玩愛情肥皂劇老梗，浮誇媚俗摻著童趣玩心的視覺風格，讓觀眾一開場就對導演的古靈精怪，及短片對「愛情與欺瞞」所下的幽默註腳有所期待。然而，部分攝影與敘事邏輯跳接得教人摸不著頭緒，幼稚胡鬧的成份因此凌駕了機智詼諧的調子。卓立中間安插「電影製作團隊其實也無異於一群詐騙集團」的自嘲，這類產業內的insider’s joke在短片中比重偏高，壓縮了笑點與觀點得以戳中的受眾，更稀釋了短片翻玩類型、對跨國與普世文化的價值觀進行反思的動能與格局。而這些，都不該因肥皂劇的類型設定，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導演可以不假思索的藉口。
侯季然的《顫慄》是三部短片中的壓軸之作，也是你不可不看《台北工廠II》的一大理由。《顫慄》將源自歐陸的吸血鬼傳說與電影的驚悚類型，重置於當代同志情慾、邊緣文化的語境中，共同體現驚悚電影中不可或缺、一體兩面的「痛／快」本質。透過主角隱性的同志傾向與情慾長年壓抑後的終於解放，瞬間釋出高強度的戲劇張力，從標題「顫慄」二字為陽具「站立」的諧音，我們便不難窺其端倪。
《顫慄》無論是編導、攝影、美術、音樂與演員的表現皆非常到位，因此，即使冒險將極有可能與台灣文化產生違和感的吸血鬼題材在地化，仍深具說服力。飾演主角的游安順從壓抑內斂的中年計程車司機，到在駕駛座上眼淚崩落的受害者，至化身瘋魔中邪般尾隨義籍男子的跟蹤狂，復演進為噴射同志情慾釋放高潮的噬血者，每一幕，皆是演員對角色幽微的身心狀態深度同理後，才能執行出的精湛演技。飾演來自義大利的吸血鬼與廚師雙角的演員 Michele Cesari，從頭至尾同樣台詞寡少，卻將已出櫃，又出軌，再度落入禁忌之愛的纖敏情緒表露無遺。電影畫面的隱喻象徵意味濃烈，眾多具備驚悚質地的視覺元素，諸如義大利麵醬汁與血跡的色澤，荒郊隨風顫慄但仍挺直的野苗與男性的陽具，經過縝密安排，彼此終得詩意共振出故事和情緒的景深，讓影像意義飽滿，替畫面渲染異色，更有效預防了整具故事的分崩離析。
面對第二年「台北工廠」以台灣製作團隊與義籍演員搭配的跨國合作提案，謝駿毅以社會寫實的片種做出四平八穩的回應；卓立挑中愛情喜劇、侯季然則選擇驚悚類型片來接招，愛情喜劇與吸血鬼驚悚多被列於商業片型，二人顯然都希望藉由通俗類型，提交顛覆觀眾想像的解法。這三者之中，在對異文化的消化吸收與轉化，說故事功力與去蕪存菁的技藝上，《顫慄》顯然最為高竿。《顫慄》證明了一則不必塞入過多劇情與對話仍顯意義充實、懸疑色彩強烈卻毋須故弄玄虛、實驗性豐沛但不必須解構到底的短片，是能在有限時空中達成的。「台北工廠」需要更多這般創意獨具，亦有耐心深思長考以致作品更成熟深刻，能夠誘發異國彼此探索與成長的動機和期許的短片，如此一來，它們才能做為開啟未來更多跨國合作契機的邀請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