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聖血》和《童年幻舞》──侯多洛斯基的失根與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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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11

24年前虛構的《聖血》(Santa Sangre,1989)鏡頭從天俯視而降在一座馬戲團,現今自傳的《童年幻舞》(The Dance of Reality,2013)也有著同樣的開頭,透過《童》甚至可看出《聖》虛中有實的玄機。《聖》是傳奇導演阿雷漢卓侯多洛斯基(西語發音,Alejandro Jodorowsky)在《童》之前自編自導的最後一部長片,早已是百聞不如一見的驚世駭俗 cult 經典;而如同許多其他導演,睽違導演座23年的侯多洛斯基也將鏡頭轉向自己,但並非再度扮演主角,而是首度將最私密的童年回憶呈現在老影迷和新觀眾面前。

《聖血》從精神病院裡的主角費尼克斯(阿克賽侯多洛斯基 飾)開始,回溯到他天真又被殘酷包圍的童年(阿當侯多洛斯基 飾);侯多洛斯基則是親自現身在《童年幻舞》開端,聽他開始描述起童年自我的阿雷漢卓(傑雷米亞斯赫斯柯維茲 飾)。費尼克斯和阿雷漢卓一樣,都在一個極端父權的家庭中成長,費尼克斯見證父親(蓋史塔克威爾 飾)無法作為榜樣的風流倜儻,以及母親(布蘭卡桂拉 飾)失去理智般的偏執狂;阿雷漢卓有個滿懷政治抱負的父親(布朗提斯侯多洛斯基 飾),和在服從底下充滿智慧的母親(帕梅拉弗羅雷斯 飾)。父親為費尼克斯刺上和在自己一樣在胸前的老鷹圖樣,阿雷漢卓則是被迫去掉他原本的亮麗金髮,兩段戲或許看似無關,卻很深刻地相互對比出父親在兒子心目中的崇高偶像地位,以及侯多洛斯基從小被誤導而受盡不必要的折磨。

生長在智利的侯多洛斯基,自然擺脫不了濃厚天主教的影響,然而因為他猶太裔家庭的身份,令他又負擔了猶太教的包袱。在《聖血》中,費尼克斯母親近乎失控地崇拜被殘害少女像的行徑;《童年幻舞》中的阿雷漢卓獲得流浪猶太教士(阿克賽侯多洛斯基 飾)賜與的聖物,卻被無神論的父親給沖入馬桶,兩者皆可深刻感受到對宗教感到愚昧不堪的大力諷刺與批判。然而,真正令人無法擺脫的信仰,其實來自根源和血緣,費尼克斯因目睹父母相互殘害的殘酷過程而導致雙重人格;滿懷革命壯志的阿雷漢卓父親,因被祖國領袖史達林形象制約而陷入自我交戰的僵局,每個人在幼時被埋下的觀念,是再如何抗拒都無法擺脫的意識。

兩片皆出現的馬戲團,揭開了失根的主題。以馬戲團為家的費尼克斯從一開始就沒有祖先的連結,更因父母愛恨關係的反目,而徹頭徹尾地孑然一身,於是產生了迷失在回憶和現實之中的妄想,甚至與自己的至親合為一體;因猶太身份而處處遭到排擠的阿雷漢卓,不知該和母親一起緊抓住過去不放,還是向自以為切斷自我民族意識的父親看齊。兩片也分別用無聲的聾啞女,和引吭高歌的阿雷漢卓母親,作為在尋找身份認同徬徨與矛盾中的救贖。侯多洛斯基在《童年幻舞》中起用長子布朗提斯(Brontis Jodorowsky)飾演自己的父親,彷彿正是在延續《聖血》裡世代間皆互為共同體的緊密連結,可以視為恩賜,也可能是個宿命。

兩片中的葬禮和埋葬,形成令人思索的深刻對照。《聖血》中馬戲團大象在風光出殯後,淪為廢棄場中貧民樂見的糧食;《童年幻舞》中阿雷漢卓在消防隊長出殯時,初次感受到對死亡的恐懼,以及它帶來的威脅;費尼克斯埋葬屍體時的必行儀式,是他罪惡感的短暫出口;阿雷漢卓父親埋葬年邁馬伕以成為代替者,埋葬的卻也是另一個自己。死亡在侯多洛斯基的作品中顯得殘忍、荒謬又尋常,它可以是一齣盛大的告別表演,也可以來得順理成章到突兀的地步。

《聖血》不免令人推想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1899-1980)和《驚魂記》(Psycho,1960)對侯多洛斯基的深刻影響,侯氏卻走出了一個更詭譎不安的極端諷喻;《童年幻舞》的少時回憶類似侯孝賢的《童年往事》(1985),卻是改寫父母平庸一生的「虛構事實」。分隔24年的《聖血》和《童年幻舞》,可作為侯多洛斯基兩個四分之一世紀前後階段創作的絕佳對比,很清楚地看到尖銳與溫柔、殘酷與寬容、絕望與希望等等的迥異之處,侯多洛斯基對無所不在的宗教以及束縛自己的家庭與根源,或許從感到強烈懷疑和排斥,就像《童年幻舞》中的父親,達到了一個終於與它們和平共處的境界。

 

補充:在《聖血》中的童年和成年費尼克斯,和在《童年幻舞》中一心復仇的革命志士和流浪猶太教士,分別由侯多洛斯基的另兩個兒子阿當(Adán Jodorowsky)和阿克賽(Axel Jodorowsky)飾演,亦為對照兩片時的有趣對比,阿當亦擔任《童》的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