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是遠方?──安哲羅普洛斯《鸛鳥踟躕》
我祝您幸福健康
但我不能完成您的旅程
我只是個過客。
所有我感受到的
都真實地讓我痛苦
而之後卻不屬於我。
總是有些人會說:
這是我的。
我 沒有什麼是我的,
某天我曾驕傲的說。
現今我知道沒有就意味著
沒有。
同樣我們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
並且知曉有時候我們必須得去借一個。
您可以給我一個眺望的地方。
在海的那方遺忘我吧。
我祝您幸福與健康。
──安哲羅普洛斯《鸛鳥踟躕》
對台灣的觀眾來說,對《鸛鳥踟躕》的印象,來自已故作家邱妙津之筆可能比來自安哲羅普洛斯還要多。漂泊至巴黎的邱妙津,在作品中多次提及《鸛鳥踟躕》中的詩文,以己身憂鬱的文字,佐和安哲羅普洛斯的哀愁,讓《鸛鳥踟躕》中的憂傷持續蔓延。
《鸛鳥踟躕》是安氏「國境三部曲」中的一章,邊界則是貫穿全片的母題。希臘與阿爾巴尼亞以一條直線將國土一分為二,薄弱卻又生硬地將世界分為「此地」與「他鄉」,這樣以線劃界的作法,令人想起小學生將課桌椅用粉筆劃開,誰也不准越界,一翻兩瞪眼的幼稚行為。但當這條線成為國界,一點點跨越的意圖都能致死。鎮守邊境的將軍帶記者卡爾第一次臨近邊界時說:「跨越這條線,我就到『他處』了,或者我就沒命了。」實際上,這條國線劃分了此地與異地之遙;抽象地,也劃開生與死、人心之間的區隔,延伸出《鸛鳥踟躕》中的主題。
鸛鳥,俗稱的送子鳥,為人們送來生命與喜悅。若連鸛鳥飛來時都猶豫踟躕,此地是否為被生命遺棄之處?到邊境採訪的記者卡爾,進駐邊界的村落「等待室」,越界的難民們在此處等待成為希臘公民的可能。他們在此盼望一個新生的機會,太多的等待卻足以累積成一個村落,四處流離、無處安家的流浪者竟也自成一個群體,依靠著彼此的漂泊與不安。對等待室的的難民來說,卡爾是個過客,但對彼此而言,所有人都希望自己只是過客,終究有永久之處落腳。但等待卻遙遙無期,在此地的生活再真實也都只是幻夢,或者說,希望只是短暫的噩夢。呼應《鸛鳥踟躕》中的詩文,將沒有什麼能夠帶走,漂泊之靈永遠無依。
在採訪過程中延伸出的第一條故事線:失蹤的政治家(馬斯楚安尼飾)為電影中重要的線索。《鸛鳥踟躕》中的詩便出自政治家的錄音帶,也是全片反覆朗誦的基調。而卡爾執著地追尋政治家的下落,他的不懈堅持與其說是為了確認政治家的行蹤,不如說,是欲挖掘他消失本身的意義。《鸛鳥踟躕》中充滿了離開與分別,疏離感為全片最主要的氛圍,這份漠然不只展現在劇中角色之間,攝影機拍攝故事的旁觀視角,以及故事以記者的角度敘述的方式,更進一步拉開觀眾與人物的認同,使旁觀者意識又加深一層。失根的人找不到落腳處,有家的人卻選擇離開。在一離一別中,交織出濃濃的漂泊意識。
國界是一條輕描淡寫的分野,片中看似寧靜卻總在夜裡咆哮的長河,則具體象徵了人與人之間的阻隔。一場在兩岸分開舉行的婚禮,祝福的人群分別簇擁著新郎與新娘,靜默地儀式,漫長肅穆到彷彿喪禮。在安哲羅普洛斯的眼中,再喜慶的情節,在這個遙遠孤獨的邊境,都蒙上如全片的色調一般,一整片的灰藍哀傷。
《鸛鳥踟躕》處處與詩文呼應。影片最後,看似有些詭異無端的黃衣人陣列出現,在陰沉的色調中,亮黃色如明燈一般點亮了整個畫面。這些黃衣人爬上電線桿,以高度呼應懸掛吊死在空中的難民,替在地面掙扎徘徊的人們,眺望遠方的風景。哲理式的收尾,在國土上或許我們只能看見疆界,若能遠眺,就能超越邊境,望盡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