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的情人》:當幸福畫成一個完美的圓
在潔絲米拉‧茲巴尼奇(Jasmila Zbanic)導演以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Bosnia and Herzegovina,簡稱波赫)為舞台的電影《愛的旅途上》(Na putu,2010)裡,她將當地複雜的歷史、宗教和戰爭背景內化於男女主角的愛情之中,以平淡的鏡頭語言引渡嚴肅且沉重的議題。無獨有偶,同樣出身於波赫的導演丹尼斯‧塔諾維奇(Danis Tanovic)在執導的最新劇情長片《丈夫的情人》裡,也以相同的表現手法將1990年代的南斯拉夫內戰轉化成親情和愛情的衝突,揉合於一個家庭的故事之中。
「火腿族」馬丁(Boris Ler飾)熱衷於挑戰無線電所能接收到的範圍,但是對身處其中的動盪時局並未表示多大的關注,也無意從軍。馬丁的母親露琪亞(Mira Furlan飾)其實也極力避免兒子被徵召入伍,她收起兵單不願讓馬丁知道,還向熟識的軍官薩佛(Svetislav Goncic飾)求助,為的是不想讓唯一的兒子捲入戰爭中。然而,當馬丁未曾謀面的父親狄夫哥(Miki Manojlovic飾)開著嶄新的紅色進口車,載著紅髮妙齡女郎阿姿拉(Jelena Stupljanin飾)由德國返鄉之後,露琪亞盡力維持的平靜日子便掀起一連串大大小小的漣漪。
家庭中的戰爭
雖然《丈夫的情人》以面臨戰爭內憂外患的波赫為背景,但片中幾乎不見槍林彈雨的驚險場面,正如本文開頭所述,導演將焦點集中於一個家庭,想當然耳,最大的衝突點便是來自於此。在狄夫哥返鄉之後,便藉由新任市長伊凡達(Milan Strljic飾)的職權將露琪亞趕出家中,讓新女友和自己一同生活。這場衝突戲不僅指出一個事實,即露琪亞和狄夫哥夫妻關係不好,也帶出兩個疑問:狄夫哥為什麼要離開家?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前者在電影的前半段導演即釋出解答;後者則一直要到電影接近結束,觀眾才能恍然大悟。兩人之間的過往可說是為電影提供衝突的基本元素,導演刻意保留這點重要的背景資訊,為劇情增添一份神祕的懸疑性,讓觀眾得以時時保持尋求答案的好奇心直到最後。
在片中不時可見狄夫哥對露琪亞的冷漠,例如:搬進屋裡後,將露琪亞的照片隨手丟向窗外;刻意忽視馬丁想來拿取露琪亞的行李的要求。另一方面,露琪亞也不願和狄夫哥接觸,甚至多次對馬丁回家感到憤怒。兩人的互動就像進入冷戰時期,而馬丁只想置身事外──馬丁說:「那是你們的恩怨。」──卻老是被牽扯進去。這層安排其實也反映出波赫居民的困境與無奈,即使想忽略政治和戰爭等混亂的大局面,專心於賺錢來照應自己的生活──就像全鎮熱衷於尋貓賺取獎金的有趣場面一樣──戰爭也不可能因此遠離,這正是戰爭最為無情的一面。
馬丁的成長之路
父母的離散、恩怨造成家庭的崩解,馬丁便以自己的方式彌補這份缺陷。在父親這個角色上,他從薩佛的身上找到肯定自我的方式,以及安全地向外探索的可能性。在電影一開始,薩佛帶來一組新的天線給馬丁,馬丁隨即興奮地爬上屋頂安裝。馬丁對無線電的熱愛正是源自於薩佛的教導,藉由這些存在於大氣中看不見的電波,馬丁得以窩在自己的小閣樓中與世界各地聯繫,當他成功地接收到來自某個地區的電波後,便可獲得來自發射者的證明,這一張張貼在牆壁上的證明成了馬丁的榮譽,也是對自我的一種肯定。因此,對馬丁來說,薩佛在父親角色的扮演上較近似於導師的位置,引領他認識自己和世界,同時在需要時也能伸出援手給予協助。
不過,真正將認同的成長標誌加諸於馬丁身上的還是狄夫哥。狄夫哥先是付與馬丁「任務」,囑咐他將破損的窗戶送修;接著,把房屋的一份備用鑰匙交給他,並對他說:「你將來可以繼承這裡。」甚至多次提及兩人血濃於水的父子關係;此外,藉由對幸運之貓的共同經驗,使得馬丁擁有與狄夫哥之間的親密連結。從這些段落一方面可以看出狄夫哥將自己投射到馬丁身上,認可馬丁作為自己的第二存在,另一方面,也讓馬丁不再是無父的小孩,不甚完滿的家庭關係也能獲得補足。
得到認可的馬丁遂朝向人生的下一個階段邁進,那就是戀愛。在此之前,馬丁和露琪亞相依為命,互相是愛的唯一對象,然而在狄夫哥回來之後,露琪亞便感到被剝奪,因此不願馬丁回到先前的住所和狄夫哥有所接觸。即便如此,還是無法避免馬丁將愛的焦點轉移至阿姿拉。由於狄夫哥和阿姿拉的戀人關係,讓馬丁始終躊躇不前,不敢擅自逾越「亂倫禁忌」這層道德的界線,只能看著同伴對阿姿拉玩笑式的意淫。但是,在狄夫哥的認同之下,馬丁相信自己已成為一個人,能夠爭取心中所想,才大膽伸出手觸碰阿姿拉的胸部。從某個角度來看,年長馬丁許多的阿姿拉可說是馬丁戀母情結的轉移對象,以乳房作為兩人接觸的開始就像是小孩展露出與母親結合的慾念,經由戀母情結的解決,造就馬丁和阿姿拉這段浪漫關係的形成。
尋覓幸福的狄夫哥
離家20年的狄夫哥在返家的路途上對黑貓說:「波尼,我們會幸福的。」駕駛著紅色賓士、身旁跟著一名性感的紅髮女郎,狄夫哥猶如暴發戶般大搖大擺地踏進純樸的小鎮裡,接著又蠻橫地將妻子趕出住所,他以為有車、有房、有女人就能順利地邁向幸福之路,但是在臥室的玻璃窗被打破之後,狄夫哥的美好幻想也隨之破滅。也許是阿姿拉和賓士車根本不屬於這個小鎮,也不屬於狄夫哥的幸福範疇中,當玻璃窗破裂後,狄夫哥和阿姿拉就沒了親暱行為,對於和露琪亞提離婚一事也是躊躇不決。「玻璃不能修,只能換。」負責修理玻璃窗的老闆如此說道。從某一方面來看,狄夫哥或許不像馬丁敢於跨越道德的框架,他沒有勇氣像換玻璃一樣輕易地換掉過往熟悉的人(妻子露琪亞)、生活和環境,否則不會在事隔20年又返回家鄉;另一方面,幸福根本不同於玻璃窗,是存在修補的空間。
其實幸福就像走失的黑貓,當你愈是努力想找到牠,牠就會躲得不見蹤影,唯有靜靜等待,幸福才會悄悄地來到你身邊。當年由於政局混亂和一些誤會,使得狄夫哥和露琪亞分開20年,然而時間並未完全沖淡兩人的情感連繫,在狄夫哥體認到「錢可以買到一切,但你無法擁有一切」的道理後,他才得以鬆開緊抓的雙手,讓阿姿拉和紅色賓士這些炫耀成分居多的戰利品離開自己身邊,這時甜美的幸福終於降臨到狄夫哥的人生中。電影的最後一幕:名為「Cirkus Columbia」的高空飛椅啟動、旋轉,拉著座椅的鐵鍊在空中畫成一個完美的圓;遠處傳來陣陣炮火聲,硝煙裊裊上昇,不可避免的戰爭已拉開序幕。兩種氛圍截然不同的景緻相互對照,對於狄夫哥來說,他已毋需再逃躲戰爭,因為人生至此已達完滿。
馬丁和狄夫哥象徵著人生旅途的不同階段,相較於狄夫哥求得的安穩幸福,正值青春期的馬丁才剛要開始冒險、探索人生,正如狄夫哥在偷摘無花果時所言:「愈是難偷,吃起來愈甜。」倘若沒有經過一番歷練,怎能體悟平凡幸福的甜美滋味?在離開家鄉的馬丁身上,彷彿浮現出當年的狄夫哥的身影,導演在為馬丁的未來留下開放式結局的同時,其實也點出反覆、傳承、循環的人生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