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女性」來看《當愛來的時候》
我總認為,女性一角在台灣社會中始終處於一個微妙的位置。傳統觀念中,特別是農業社會底下,出於重男輕女等因素,女性是依附在男性之下的從屬位置來求生存,因此社會地位較男性來得卑微。這樣的觀念在現今講求男女平等,甚至女權興起的社會中,雖然不再像過去那樣嚴重,但確實仍存在於社會的某個角落,無法根除。有趣的是,從這一兩年我所接觸的台灣文學作品來看,發現女性其實並非如此柔弱,在某些時刻下,還呈現出比男性更為強韌的形象。就連日本知名作家渡邊淳一(渡辺淳一,1933-)在暢銷散文集《鈍感力》(鈍感力,2007)中,亦多次以生理結構與心理層面來分析、證明女性的強大。
只是,女性可以如此簡單地以二分法歸類為弱者或強者其中一方嗎?在過往的作品中,多呈現男性面貌為主的張作驥導演,在第 47 屆金馬獎中風光入圍 14 項提名的新作《當愛來的時候》裡,轉為形塑台灣女性的各種樣貌,展現出女性在性格上的堅強與脆弱,以及面對社會價值觀的抵抗與無奈。
家庭中的女性:大媽和二媽
《當愛來的時候》的故事圍繞在一個三代同堂的大家庭發展,家庭的成員有:阿公(魏仁清飾)、大媽雪鳳(呂雪鳳飾)、二媽子華(何孟庭飾)、父親黑面(林郁順飾)、大女兒來春(李亦捷飾)和二女兒來日(李品儀飾)和父親的弟弟阿傑(高盟傑飾)。
其中,大媽、二媽和父親三人的關係,從傳統觀念看來是二妻侍一夫,實則不然。父親其實是經由入贅和大媽結為連理,因此大媽才是掌控全家的核心人物,父親只能處於卑微的位置。由此看來,導演似乎企圖顛覆普遍的觀念,以「大女人和小男人」的形式來設定片中的家庭結構,然而,在打破框架底下,卻又隱藏著台灣女性甘於傳統觀念的一面。體現出此一現象的即是二媽一角。因為自己無法生育,為了讓父親能有子嗣傳承,大媽接受二媽進入這個家庭中。不過,正如大媽對臥病在床的父親所說:「哪有女人願意和其他女人共侍一個老公。」這樣的決定或許多少也是出自無奈。
如同學者李漢偉在其書《台灣小說的三種悲情》指出台灣婦女「充分體現『擇善固執』的精神,保存那賴以生存的美德善行。」 在經濟、家庭和夫妻關係間看似強勢的大媽,終究還是委身於「延續香火」的婦女傳統美德中,無形中被制約於「從夫」的框架,以丈夫為中心思考。這樣的人物關係架構,讓我聯想到琦君(1917-2006)在中篇小說《橘子紅了》(1991)裡塑造出的大媽一角。無法生育的大媽,為了挽回在外討二房的丈夫,讓他回到鄉下自己的身邊,便私自為大伯找來年輕貌美的三房,試圖藉由三房來留住丈夫。兩位大媽出於同樣原委──無法生育──為丈夫納妾,但由於心態和夫妻關係上的差異,注定讓《當愛來的時候》的走向不似《橘子紅了》擁有如此強烈的悲劇性。話雖如此,我認為兩人仍舊在有意無意中體現出李漢偉所謂的婦女「絕對的美德」。
至於二媽,和大媽一樣,既有強韌、自立的一面,也有柔弱、屬於傳統的一面。在大媽以一家之主自居之下,二媽給人的印象相對是較沒聲音的一個角色,然而這並不代表二媽全然是弱勢的一方。在父親吐血、病倒之後,大媽大受打擊,強勢的外表瞬間崩落,不僅表現出慌慌張張的一面,還哭倒在地,和先前的形象有著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相較之下,二媽沉著冷靜許多,雖然感到悲傷無助,但仍堅強地撐起大媽在這個家原本所負責的角色,特別是當黑道在店裡爭吵不休時,毅然決然地拿起手槍,不發一言往天花板開槍的行為,讓人徹底感受到二媽的強硬氣勢,似乎在宣告自己可以一手撐起整個家。
那麼,二媽的柔弱和傳統面在哪?這點從一場大媽和二媽在浴室的洗澡戲可以窺見一二。二媽對於能進到這個家,其實十分感謝大媽的成全、收留,因為當時的二媽未婚便懷著來春,獨自孤伶伶一人,毫無依靠。由此可見,二媽的心裡是個亟需家庭作為歸宿、倚靠的人,她需要一個家庭讓她原本飄泊的人生有個穩定的價值。也可以說,家庭其實是使二媽培養出堅忍的場所,因為她不願讓這個收留她的地方瓦解,只得鞭策自己、強化自己來維持這個家。
愛情中的女性:來春
16歲的來春,正值花樣年華,同時也處於小孩與成人的模糊邊界,此外,她不屬於大媽和二媽的傳統年代,卻因家庭環境、社會觀念等的束縛,讓騷動的心困在小小的框架中。於是,來春便十分渴望能跳出這個框架,撥雲見日,找到真正的自己。因此,片中的來春總是以尖銳的言語,不斷和家人、男友(吳慷仁飾)吵架。
來春的躁動可以視為青春的叛逆,但我認為是對整體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社會提出的抗議。特別是在來春發現自己懷孕、卻找不到男友之後,對郵差學長大吼大叫的一幕,最能展現出此一概念。「為什麼男生就可以劈腿?為什麼女生玩玩就要被罵不三不四?為什麼女生要負責?男生呢?男生跑去哪?」一連串的問號除了反映出來春的不滿,也間接呈現出女性在父權社會下的弱勢,以及必須承受宿命的悲哀。面對來春的一堆問號和不滿,郵差學長只淡淡地說:「因為妳是女生,自己不檢點怪誰啊!」彷彿千錯萬錯都是來自於來春的「女性」身分,至此,父權社會底下衍生的男性中心論和大男人主義一覽無遺。
從電影開始,來春在家人面前的形象總是一副對世事毫不關心、甚至有些吊兒郎當;衣著外表上,頭戴彩色髮片、濃妝豔抹、穿著略顯曝露,在二媽眼中實在是「不三不四」的打扮。這樣極力在傳統家庭中展現自我、和家人針鋒相對的來春,實際上內心是個渴望愛的柔弱小女人。
導演在片中不時穿插來春以「我喜歡……但是……」為架構的自言自語,藉以傳遞出來春內心的渴求。當中,便出現「我喜歡被保護」、「我喜歡被關心的感覺」等,讓人發覺來春充滿刺的強硬外表,原來只不過是一層偽裝。因此,當她無法聯絡到男友時,只能打電話向友人哭訴:「我現在很害怕,我找不到他,不知道怎麼辦?」頓時展現出脆弱無助的一面。
成為母親的女性
《當愛來的時候》以二媽在海產店生產為開頭,並以來春在海產店生產為結尾,兩者頭尾相互呼應,除了呈現出母親是「生命延續的泉源」(依然是沿用李漢偉的說法),代表生命生生不息延續下去之外,也為來春以及新生兒留下一個開放性的未來:他們也許會走向屬於自己的道路,也有可能就此步上二媽的人生路。另外,母親一職更在片中有其獨特地位。
渡邊淳一在《鈍感力》中寫道:「孩子無緣無故的撒嬌,隨著年齡的增長顯現出來的任性、自大,所有一切母親都可以做到原諒和寬容。」。 因此,當大媽得知來春懷孕,並沒有太多的責罵,只是帶她上醫院檢查、到男友老家找他;二媽知情之後,雖然一開始對來春大聲責罵,但之後也是默默接受,除了因為自己也是過來人之外,我相信更多是來自於母親對子女的愛與包容。
另一方面,對來春來說,雖然起初因為無法接受男友不聞不問,甚至人間蒸發,而抗拒自己懷孕的事實,但是,屬於母親的獨特力量還是逐漸感化來春,進而讓來春成長、擺脫過去遊手好閒的人生。沒有男友依靠的來春,終究還是堅強起來,挺著大肚子跟著二媽照顧海產店中的生意。為母則強。從某個層面來說,可以說是母親一職,讓來春從小孩轉變成大人、從幼稚變成熟、從渾身帶刺變得圓融。
渡邊淳一說:「女性肩負著決定人類存亡的分娩這一最為重要的任務,所以她們毫無疑問擁有造物主單獨賜予的特殊力量。」。在這部以描寫女性面貌為主的電影中,導演以「分娩」這一成為母親的重要時刻來開頭並結尾,傳遞出母親一角在女性這個身分框架中的無可取代位置,同時也總結了母親的偉大與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