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識形態影展:《畢卡索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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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10

「這樣子不是已經很好了嗎?」這句話是我在看畢卡索創作時,不斷想告訴他的。但他仍舊那麼不滿意,他是自己最嚴厲的目光,也是最放縱的賭徒。前方沒有路了,他就後退。可是大多時候,他會選擇破牆,自己造路。



高齡七十五歲的畢卡索赤裸上身,在攝影機前揮灑自如地畫出二十幅作品。《畢卡索之謎》是關於畢卡索的唯一紀錄片。一九五五年,Henri-Georges Clouzot帶領攝製團隊造訪畢卡索位於法國南部尼斯的工作室,將攝影機放置在畢卡索前方半透明的畫板之後,捕捉住畢卡索即興創作的起筆落筆停頓、顏色的佈局和作畫的順序……,這一切創作痕跡的反向影像。於是,電影銀幕成了畢卡索的畫布,我忽然被捲溺在畫筆的律動之中,看著一層顏色被另一些線條覆蓋,一落構圖被另一色塊取代;圖樣複雜化的同時,畢卡索又將精密的細節抹去,復歸單純的形象,然後,繼續鬆動自己的每一個完稿。



「這樣子不是已經很好了嗎?為什麼還要繼續動筆?」然而,對畢卡索來說,一切都是草稿,沒有什麼不能發展和延伸,他似乎可以無止無盡地畫下去,永遠處在未完成的動態之中,不斷被新的顏色和線條所挑戰,持續往下一個極限移動。他總能否定那些看起來已經完成的部分,塗改成面目全非的圖像。沒有侷限地跨過自己,一再歸零,轉出完全不同的風景。他運轉他自己,他遣散他自己,他破壞他自己,他追尋可能的可能。看畢卡索作畫,我第一次深切地明白無限的創造力和想像力是什麼意思。



《畢卡索之謎》是一部驚人的紀錄片,導演Henri-Georges Clouzot找到了一個如實呈現繪畫過程的影片拍攝手法,而這手法幾乎遮蓋了電影之所以為電影的媒材特質。我的意思是,它那麼好看、那麼驚人,正是因為它是一部不像電影的電影。還好它不像電影,所以畢卡索的創作能夠不經任何詮釋地,直抵我的心臟。



不經任何詮釋,意思是它維持同一鏡位、沒有鏡頭運動、只對時序開展的間隔進行串連式的剪接而沒有刪減任何時光的雕刻遺物、沒有語言解說、沒有鏡頭的立場、沒有特寫的強化、沒有大遠景的疏離、沒有明確意向指引影片的發展和終止。一部電影它沒有任何動作,導演唯一的企圖是:忠實呈現畢卡索的創作過程。所以影片的形式單調枯燥,只是不斷錄下畢卡索無中生有的全部創作過程。



多麼令人落淚的電影啊,導演完全隱匿了自己的存在、創作觀點、藝術美學立場,讓自己的電影去掉表態去掉操作去掉宣示去掉風格,完全透明,讓我無礙地、直接地,感覺畢卡索。不必被引導被說服被矇騙被洗腦被傳教。導演讓自己等同於中性客觀的攝影機的存在,紀錄發生過的而不去決定發生了什麼。



但是別忽略了,這看似完全沒有作者印記的紀錄片風格,卻展現了導演的存在、創作觀點、藝術美學立場:Henri-Georges Clouzot保留了畢卡索創作過程的整體,對作品的完全尊重和包容,將畢卡索的每一個動念瞬間、新的無意識的念頭或反射動作,原原本本地保留下來。導演棄絕攝影機位移與剪接等技法,以膠卷捲動的時間做最真實的紀錄,不試圖在片中呈現他和畢卡索這兩個主體的相互對峙,而是無修飾無偏差地揭露畢卡索;不動用建構或解構的手法,而是取消自我的表現性,將影片的時間和空間完完全全地,讓渡給畢卡索。



Henri-Georges Clouzot要展現的,不是填補和創造畢卡索作品的自足和完滿,他要展現的,是無涉入地揭露畢卡索作品的自足和完滿的構成方式。成就這部紀錄片的,以及這部紀錄片的成就,竟是導演自覺的缺席。因為他要描繪的,不是理解畢卡索的途徑,他要描繪的,是他知道身為導演的他自己和任何人都無法描繪和轉譯的──畢卡索的創作直覺和未經理性判斷的藝術行動;他的情感形式,決定了他的繪畫表現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