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世界的實踐與背離──《明天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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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11

法國導演丹尼斯德古(Denis Dercourt)同時也是一位音樂家,主修提琴,故音樂構成其作品中頗具份量的元素。前作《琴謎變奏曲》(The Page Turner)以及新作《明天的黎明》(Tomorrow at Dawn)皆以鋼琴師為要角,全片基調冷靜而沈緩,透過配樂製造了一股奇詭的悠慢之感,彷彿尋常無事,但那表面的和平卻又像是虛幻,底層隱隱擾攘的,是騷動不安。



《琴謎變奏曲》和《明天的黎明》盡皆深入人類心裡的暗部,講述人的脆弱,這些主人翁似乎都略帶神經質,站在邊上,隨時有傾覆的可能。另一方面,丹尼斯德古也好於探測人性的邪惡成分,這兩部片刻畫的主角(如:梅蘭妮、保羅)對於特定他者或這個社會存有某種控訴的意向,繼之演變成一場復仇,故事就終結於復仇的快感當中。而原先的狀態已遭受摧毀。



《明天的黎明》猶如一場時間的幻象、心理的戰場。本片挪用拿破崙時代為局部背景,藉由一齣齣詭譎的扮裝遊戲,重返十八世紀的古老戰役,當代人物在特定歷史維度裡披戴上虛構的新身份,直至模稜了生活世界與想像世界的象限。



鋼琴家馬修(文森培瑞茲飾)琴藝精湛,懷抱一定的社會聲名,且有妻兒為伴,然其不時飄忽的神情卻又隱約暗示著一種無根性,像是一個迷失的孤獨個體,不斷游離,而自我始終蒼白。某日,他決定獨自返鄉,暫且疏離妻兒。與母親同住的弟弟保羅(傑若米雷尼耶飾)耽溺於扮裝遊戲,適逢週末,保羅邀請馬修一同至野外露營,加入迷人的扮裝饗宴。兄弟倆相偕步行入林中,霧氣甚濃,兩人的背影漸漸隱逸於淼茫大霧中,遁入一神秘天地,暫時切斷與現實人世的連帶。



「角色扮演」牽涉到雙重心理機制的作用,一方面,人物必須抑制現實的侵擾,與此同時,卻得召喚另一種假想的(抑或內在潛藏的真實)面目及性情。參與伴裝遊戲的人們,集體共享此一默契:不過問、亦不揭穿對方現實中的身份。他們選擇暫時性地背棄真實生活,在工廠就職的保羅身著一襲挺拔的軍服,以興奮的口吻說道:「一穿上它就讓人覺得脫胎換骨!」現實世界裡一介平凡的工人,搖身一變,成為一名講究榮辱與勝敗的軍人,有了昂揚的骨氣。



弔詭的是,人們亟欲自現實中龐大的社會結構逃逸,卻在另一個想像的國境,集體打造了一個更磅礡而穩固的權力結構,捍衛著不容質疑的紀律與秩序。馬修從一個局外人,乖順地歸還軍刀,選擇不反抗,乃至深夜輪哨時,因被激怒而給了對方勇猛的一擊。盛大的派對上,馬修在保羅的引誘下,從善如流地杜撰他如何在一場關鍵性的戰役中設法突圍,其神色認真、鎮定;反觀席間其他扮裝角色,一副嘖嘖稱奇貌,既顯現扮裝遊戲中他們對該位英雄的崇敬,更微妙地雜揉著他們對於馬修如此「入戲」的詫異之情。假戲真做的荒謬感於此益發令人莞爾。



原先狀似嚴謹的遊戲律則因著音樂家馬修的加入而逐步崩落了,現實與想像世界不再截然分明,轉而相互滲透,展開凜冽的對話關係。人們的自我認同逐漸迷亂,喪佚了分寸,眼看就要失序了。片末的最後一場對峙,徹底摧毀了美麗舊世界,生活世界及想像世界的結盟關係正式宣告決裂,馬修終是引領保羅,一道走出華麗魔魅的幻覺。心靈敏感而脆弱的兩人,經此事件洗滌,似乎光明、堅毅了些。然,導演丹尼斯德古某種程度亦翻轉了角色扮演所發揮的精神淨化(catharsis)作用,意圖將被扼抑的情感導引至現實的渠道,繼續流淌。



本片巧妙地銜接兩種時間向度,毀壞的歷史以戲劇的方式,重新被鑲嵌入現世的脈絡,歷史因之復甦、再生,卻在人們的改編及偽造下,再度崩毀、消亡,生活終究必須回歸當下。片名《明天的黎明》則提出未來時間維度,預示了一股清澈的希望,予人勇於前行的動能。此外,片名取自法國詩人雨果(Victor Hugo)的同名詩作,該詩乃雨果悼念其女兒之死的憂傷小品。《明天的黎明》則傳達了一種幽微的親情至愛,保羅對馬修的手足之情極其熱烈、濃稠,且摻雜了景仰與愛慕,為兩人的情誼注入一絲曖昧,也為這部片延展了更多遐想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