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蒸化的煙霧裡盛開的罌粟──《維也納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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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15

有時候,最微小的過錯也能陷人於無法逆轉的悲慘境地,人只能在石牆般的煙霧(如上帝的靜默)裡惘惘爬行。



能不能,一個人活著的欲望是取消別人的生命?在正義不得伸張時,就以上帝之姿,進行地獄的裁決?大衛芬奇《火線追緝令》中的殺人兇手代替神權審判人性中的七個原罪,甚至自己引用嫉妒罪,殺害警官的妻子,並故意激怒警官槍斃他,落入忿怒的罪名。尼爾喬丹《勇敢復仇人》裡一個失去摯愛的女人在腐敗城市中,私自展開尋仇之路。丹尼斯德古《琴謎變奏曲》弔詭地呈現一個女孩對一名女人交纏著愛慾和憤恨的操控與報復。



而格特茲‧斯佩曼尼(Gotz Spielmann)的《維也納復仇》(Revanche)把攝影機對準了紅燈區的苦命鴛鴦和鄉間的員警夫婦,四人在歷經一件銀行搶/槍案之後,牽扯出灰色地帶複雜的人性糾葛。導演不只展示社會問題,更低溫冷鍊地攤露邊緣人物的生存困境,以及自我安頓的卑微與良善。



影片前半段以雙線敘事交叉進行,一邊是平靜安寧的鄉村小鎮,茂密的樹林圍繞著一片湖泊,一對久婚不孕的員警夫妻羅柏和蘇珊,和諧地居住此地。另一邊是維也納紙醉金迷的夜生活,充斥著肉體、金錢和毒品,妓女泰瑪拉和工人亞歷士靜默慘淡地生活在其中。



為了遠走他鄉重新開始,亞歷士帶著泰瑪拉一起去銀行打劫,但當執勤的羅柏射偏的子彈穿過駕駛座進入泰瑪拉的身體時,死亡的悲劇毫不留情地到來了。亞歷士駛進一處安插著木製十字架的林間路口,不得已把死去的泰瑪拉遺棄在車內,悲慟地逃離那座樹林。



亞歷士孤獨地回到旅館收拾遺物,是全片我最喜歡的一場戲。攝影機固定鏡位,亞歷士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無意識地重複搬運行李的單調動作,以無情的機械式運動來避免自己垮下去。他走到鏡頭之外,留下空蕩蕩的一張床。不久,哀傷的低泣哽咽聲從看不見的角落傳來。亞歷士沉重壓抑的情緒在空無一物的畫面中徹底崩潰,在且不在地鞭打空虛。



泰瑪拉的死也改變了羅柏與蘇珊原本的相處,羅柏為自己的過失感到內疚,覺得身邊的親友都為此責怪他,而生理上的缺陷也使他的家庭關係產生危機。除了羅柏擁有警察勇猛的形象卻無法生育的悲涼事實,整部電影還精密地錯置了人的各種「無能」。



片頭,妓院老闆對亞歷士說:「你知道你有什麼問題嗎?太溫和了。你想粗暴一點,但個性卻並非如此。」溫和的意思並不是亞歷士的內心不具有對抗外界的欲望,而是為了求活,非得向現實妥協,即使再不順心,也會咬緊牙關忍耐過去,就像他躲在床底下,眼睜睜地看著妓院老闆逗弄泰瑪拉,卻不能現身保護他的愛人,只能以缺席的姿態,旁觀他自己和泰瑪拉的苦痛。



亞歷士和泰瑪拉遊走在社會邊緣的生存法則是,接受自己對一切事物都毫無選擇權,並架空自己的存在感,以便能拋下尊嚴,抵禦命運的欺侮。他們像被魔鬼捏在指尖的脆弱蝴蝶,擺脫不掉現實的桎梏,甚至在微露曙光的逃逸之旅中,遭到死亡的戕害。



在這場意外裡,無能保衛愛人生命的亞歷士,如同眼看搶犯在面前逃走且過失殺人的羅柏,他們真正無法面對的,是良心的譴責,對於自我失能的厭棄。



泰瑪拉的死,疏導出潛伏在亞歷士和羅柏內心底層的殘酷,他們陷溺在自己的困頓裡,察覺不到身邊的溫暖,情感上的挫敗延伸到他們跟家人的互動中。亞歷士離開旅館後,來到年邁的祖父家,把所有情緒抑制下來,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地重新生活,每日獨自劈柴伐木。祖父拿蘋果給他,他硬生拒絕;聽見祖父彈奏手風琴,也毫不領情地走開。而羅柏開始夜歸,阻斷妻子的關懷和慰問;他每天清晨一個人去林間慢跑,而蘇珊一個人去超級市場購物貼補家用。



彈手風琴、逛超級市場、砍伐木頭、晨跑……,這些事情他們都獨自完成,不與別人分享和溝通,造成情感關係的滯塞和封閉。而導演最精巧的設計是以羅柏家中「掩閉的窗簾」來象徵蘇珊對家庭的叛變(她一再主動誘惑亞歷士)。電影開始的某個畫面是,站立在玻璃窗前的蘇珊,注視著在窗外庭院割草的羅柏,夫妻之間的深情,自然而透明地流動。意外發生之後,蘇珊夜夜拉起家中的窗簾,密不透風地遮掩她和亞歷士的情事,那一牆厚重的窗簾彷彿也掩蓋了她對羅柏的不忠(或犧牲)。



在全片細細攤開的各種「無能」處境裡,我們鮮明地看見他們賴以維繫的日常生活是多麼脆弱,而人與人之間的聯結又是多麼微妙。面對泰瑪拉的死,亞歷士和羅柏都抱持著倖存者的悔恨,一個把泰瑪拉的相片貼在房間明顯的一片牆壁上,一個隨時帶在身上;他們都被罪惡和內疚籠罩,藉由凝視死者的相片來進行殘酷的自我復仇和虐待。



某個清晨,躲在密林間的亞歷士把上了膛的手槍對準毫無防備的羅柏,試圖終結一切仇恨時,卻毅然決然地放下槍,就像莎士比亞《哈姆雷》中,良心受到譴責的柯勞狄獨自在小教堂懺悔之際,劍已出鞘的哈姆雷卻為仇人留下活路。猶豫不決的哈姆雷和亞歷士相異的是,我們能從哈姆雷的獨白裡知道他等待更惡毒的報復時機,當他的叔父做些毫無救贖指望的行為時,哈姆雷不只要取下他的命,也要把他的靈魂打入地獄(根據基督教的信仰,柯勞狄若在祈禱時死去,他的靈魂可以得救上天堂)。



然而,亞歷士放下槍,任羅柏的身影離開他的視線,明明無意放棄復仇又刻意放過仇人的心裡掙扎是什麼?為何轉移、拒絕?是荒頹地不能、還是決意地不要?當羅柏的妻子一再引誘亞歷士時,他又抱著怎樣的心態?為了在意志的裂隙中,施展自鳴正義的驕傲?或獵奇探究的驅近?或敵暗我明的操控?或將痛恨與憤怒都歸向自己?



亞歷士在夜裡窺視羅柏的舉動、暗地裡與羅柏的妻子上床、刻意出現在羅柏晨跑的路線上……,他幽靈般介入了羅柏的家庭後,有意無意地從生活脈絡中去認識羅柏,便無法輕易地將他物化。在道德良心的約制與叛離下,不親密亦不殺戮。於是,在密林間,亞歷士讓死亡從視線中退出,理解做為一個人的羅柏走在前邊,像他一樣真實。



當亞歷士告訴羅柏的妻子:「我的女友被人殺了,而兇手活得好好的,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絲毫沒有愧疚。我現在想的,就是要改變這一切。」亞歷士釋放出來的壓力不全然是復仇的意志,也透露出他懸而未決地遲疑在復仇或不復仇之間,渴望一切停下來,這種停止不單是對事件的徹底了斷,他更想終結的是情感上無處落定的被流放感,那迫使他無所依憑地擺盪在過去與現在的斷裂中。



亞歷士想看出羅柏的愧疚,就代表他在情感上選擇相信羅柏是不具惡意地射殺了泰瑪拉。他要羅柏明白這無可推諉的過錯,造成了他極大的不幸,他要羅柏以愧疚來抵達他的不幸,為他的世界的崩毀負責。只要羅柏對自己過失殺人感到愧疚,亞歷士甚至能反過來同情他,獲得一個不那麼悲慘的心理位置。他希望憾恨永遠鞭笞著羅柏的良心,這樣一來,彷彿就有人理解並承擔他的不幸,確認他的世界曾經值得一活。



後來,亞歷士和羅柏在湖岸邊碰頭,亞歷士感受到羅柏心中的愧疚,羅柏也點破了亞歷士始終不敢面對的事實——



亞歷士:我猜你瞄準的是那個銀行劫匪,對嗎?


羅柏:我瞄準的是汽車輪胎,打中的卻不是。


亞歷士:但我不明白,輪胎是很低的,那時候你肯定瞄得位置太高了。


羅柏:一切發生得太快,我不清楚那時我怎麼想的。


亞歷士:你會怕那個劫匪嗎?


羅柏:為什麼?


亞歷士:因為你殺了那個女孩,他為了復仇找到你,想開槍殺你?


羅柏:讓他來吧。不過,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他。


亞歷士:什麼?


羅柏:為什麼他一開始要帶那女孩去?女孩沒有開車協助他逃跑,而當他一個人進去搶銀行,帶著女孩也沒有意義。那他為什麼要像郊遊一樣帶著她?整件事會發生,就是因為那女孩無故在那裡。




沒想到,解謎者是謎底,渴望復仇的人就是罪惡本身。羅柏離去後,亞歷士把手槍丟進湖裡,這時,遠方吹來一陣風,掠過平靜的湖面。



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說,優秀的悲劇包含「發現」,最有力的「發現」來自血緣的揭露。雖然羅柏的妻子依靠亞歷士有了身孕,像是無意復仇的亞歷士另一種形式的復仇,但這也是亞歷士對羅柏婚姻的挽救。當蘇珊在陰暗的小屋裡發現真相時,亞歷士答應她永遠保守秘密。



泰瑪拉的死、亞歷士每日拿著電鋸劈裂圓木的屠戮動作、亞歷士和羅柏之間一觸即發的緊張關係、蘇珊蓄意懷了亞歷士的孩子以完成她和羅柏生育的心願、亞歷士發現泰瑪拉的死歸根究底是他自己所造成的……,這些潛藏在生活裡的突發暴力,同時飽含了極度內省的靜謐,就像影片的第一個鏡頭:無波瀾的湖面,無預警地被一個外來投擲物劃破,那瞬間的暴力劇烈地擾動湖水,不一會兒波紋散去,又恢復寧靜;然而,整個湖水已被改變,只是表面上風平浪靜。



然而,電影裡的所有人都沒有真正想過要放棄這個世界,他們從不打算真正地和這個世界決裂。即使失望挫敗,也都從他人的回應中,無意間確認了自身的重量。最後,他們回到各自的生活。在日光無盡的土地上,亞歷士勤奮地採收蘋果。穿越微風,越過大樹的陰影,他走進光裡,回到祖父的小屋。



整部影片如同片名「Revanche」在德語中有「復仇」和「重新開始」的意涵,也像松本大洋的漫畫《零》所揭示的:「任何事物都有它的極限,每個人都在限定範圍中生存。」導演以平靜的生活表面來裹藏人物關係和劇情發展的跌宕和衝突,任由沒有出口的情感在窒悶的狀態下延燒,低抑地剝示、反省社會內層和人性深處的震動。



命運自然的流轉,像被日光蒸化的煙霧裡,盛開的血紅罌粟。他們在陰影之間,嚐過生命的罌粟,聆聽最微弱不安的聲音,然後告別昨日的皮膚,卑微而樸實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