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荒漠中的敏銳眼睛 —《菲利普.葛拉斯十二樂章》
「我媽轉頭問羅伯特的母親說,你知道羅伯腦袋裡裝的是這東西嗎?我從來沒想過菲利普腦子裡都裝這些。」這是一九七六年,震驚現代戲劇界的《沙灘上的愛因斯坦》在紐約首演時貴賓席上的對話。在《菲利普.葛拉斯十二樂章》裡,隨著每一章節的黑白標題,我們被引入了那個「蘇活還沒有變成蘇活,到處都是廢棄公寓跟老鼠」的紐約藝術圈,窺見那個挑戰著藝術創作準則,尋找新的聽覺經驗可能的時代。
菲利普‧葛拉斯筆下的聲音每每從一個簡單的片段起始,然後在時間中悄然變化,彼此重疊交錯,在回想與遺忘間,讓聽者彷彿失去了時間感,又在重複中展現出差異,帶出流逝的時間。這使他的作品顯得極為現代又非常懷舊,既帶著現代生活的機械複製,也藉由那彷彿不變的結構勾勒出情感不言的輪廓。這大概便是為什麼跟他合作《機械生活》三部曲的導演戈弗雷‧里吉歐(Godfrey Reggio)會說,他的音樂裡總帶著存在的憂鬱。他的作品中一面是形式的自由突破,一面則是對自由帶來的虛無之抗拒,在其中我們不會聽到古典音樂的諧和,而是往不知名終點無止盡的遠行。
在這部記錄片裡,導演史考特.希克斯(Scott Hicks)顯然有意地拍下菲利普的兩面,所以我們看到了他和不同領域大師的合作,不斷擴展創作的元素,也看到他在精神生活上的探問。做為他的樂迷,前者無疑更讓我們著迷。他如何師承娜迪雅.波林傑嚴格的學院派古典訓練,又怎麼受到印度西塔琴大師拉維‧香卡的啟發,試著將西方講求和聲的音樂與東方注重節奏的風格結合起來;而這樣的音樂又怎麼與不同的視覺形式:繪畫、劇場、電影相互呼應;同時在一部一部作品的嘗試裡,納入更廣闊的音樂元素,從古典到民族音樂、從聖歌到電子樂。在這些段落裡,有著早年潦倒時兼差水管工的回憶,首演時的惡評如潮,音樂教師起身抨擊他不懂音樂的趣事,也有他和各個大師才華的激盪。我們看到畫家老友查克.克羅斯(Chuck Close)談起他們共同的想法,聽到伍迪‧艾倫嘮叨地說著退稿的事情,「菲利普最棒的就是他從不因此抱怨」,櫬著《機械生活》影音的呼應流動,戈弗雷‧ 里吉歐指出他們的目標是讓觀眾「聽見影像,看見聲音」。這些正如記錄片導演艾洛.摩里斯(Errol Morris)所言,「合作本是困難的,各種不同的想法相互撞擊,但是只要成功了一定會有很棒的東西。」
而在電影後半段,導演將重心放到另外一面,花了不少篇幅拍攝他的靈修活動,從一張達賴喇嘛的合照開始,一點一滴勾勒出他對超脫物外的心靈追求:佛家慈悲心的人生態度、道家氣功身心合一的調節、講求自然和諧的薩滿信仰。在這些身為東方人看來有些冗長無趣的老生常談中,希克斯試圖把葛拉斯從純粹的藝術世界放回到現實的日常生活中。似乎是,他對於各種文化、音樂風格的廣泛吸收不僅是興趣,從探求心靈平靜的努力裡,也映照出他對某種空缺意義的渴求,那些他妻子所說「只能化做音符而無法說出來的語言」。這也印證於葛拉斯對自己創作的說明:「我並不是創作,我只是傾聽的聲音,把它們記錄下來,有時我並不確定聽到的,必須很仔細很仔細的去聽,好像在霧裡面看著風景,一開始很模糊,然後出現了一點輪廓,引領著我的腳步。」那聽似機械而重複,變化而緩慢的聲音,承載著他的憂鬱與希望,他的詢問的回聲與答案。
與此同時,他的家庭生活與困惑越見頻繁地穿插在創作片段中,一些頗為私密的訪問也被放了進來,試圖更深入描繪葛拉斯的心靈。或許恰好與記錄片的拍攝時間重疊,也或許是有意的,希克斯挑選了柯慈(J. M. Coetzee)小說改編的《等待野蠻人》歌劇作為結束。葛拉斯說這個故事「預言了十幾年後的事,一個帝國宣稱要保衛自己而入侵別人的國家」,在對美國軍事霸權的暗諷中,揭示出葛拉斯在抽象的聲音世界中,其實依舊關注著世界實際的樣子,那抽象的結構與隱含的情感正是世界的鏡像。他引述劇終時主角的台詞,「我們生活在一個殘酷而愚蠢的夢中,走向不知通向何處的道路,而我將繼續走下去。」然後說道,「有個朋友說他的寫作是用來抵抗世界的混亂,我的音樂某種意義上也是如此。」最後鏡頭隨著謝幕的掌聲,跟著葛拉斯往台前走去,切換到工作室的外邊,停格在他佇立於海邊的背影。
整體來說,希克斯並不打算給予觀眾一部Discovery頻道式的音樂傳記片,而試圖將葛拉斯的音樂世界與真實世界聯繫在一起,勾勒出現代生活荒漠中一個敏銳腦袋的焦慮、探求與道路,並將這些化為藝術的抵抗形式,這或許是這部片最精巧的部分。不過因為這樣的視角,有時也會顯得過於刻意安排,就像是那片尾眺望海水的背影,為了求工,太過雕琢。我最喜歡的反而是稍微前面的採訪,引述歌劇時他手機響起,不得不停下看來電顯示,無奈的說是好萊塢催稿的電話,再繼續接下去講完台詞。這些不經意的小地方其實更能揭露出內在心靈與外在世界矛盾的聯繫,就像電影開頭葛拉斯那間什麼都捨不得丟,老是得大喊「那一頁樂譜在哪裡」的工作室,讓人想起班雅明筆下的收藏家,他所以把各式各樣瑣碎的東西堆在一起,是因為意義就藏在那混亂與瑣屑之中。看完之後回想,記得的那些音樂與哲理只佔了一半,另一半則是葛拉斯奇妙的幽默感,如果不那麼刻意鋪排,也許整部片會更有餘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