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願孤獨:《人間師格》
427 期
2015-03-04
“And never have I felt so deeply at one and the same time so detached from myself and so present in the world.”—Albert Camus
《人間師格》(The Detachment)以仿記錄片的訪問揭開這齣悲傷、令人心痛的故事,敘述者指證歷歷地控訴或揭發對老師的負面觀感。這些評論縱使不能代表所謂的普世價值,卻以其真實的手法震撼觀眾。教育一直是個難題,甚至遠比我們想像的都還複雜難解。
片頭的訪記錄片段中有位女士,出生自教師家庭,想必有看過老師處境的一手經驗。該女士嚴肅地說,從小就知道未來絕不會當老師,她用了「without a shadow of a doubt」來描述這樣的想法。shadow在英文中當名詞用是指影子、陰影,當女士這樣用表示她的懷疑從來沒有被置於陰影之下,也就是從未懷疑過。與shadow相關的常見用法還有從聖經《詩篇》第23章中的:「Even though I walk through the valley of the shadow of death, I fear no evil, for You are with me . . .(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描述處於險境,被死亡陰影所壟罩的時刻。當shadow當動詞時,則是被遮蓋或引申為籠罩之意,通常是用於負面的情緒,像是被哀傷所籠罩(be shadowed with grief)。
電影接著轉入主角亨利的自白,時序為現在,憂鬱的神情、緩慢的吐露,伴隨著令人不太理解的童年影片,那是事件過後的沉痛反省,令人心痛的領悟。隨後,電影轉回過去,亨利搭上公車,前往新學校進行代課任務。
透過校長與督學的對話,上課時師生間的冷淡關係和對峙張力,觀眾很快地了解這所學校面臨了嚴重的困境──學生因家庭問題、種族或其他原因,學業成績遠不如其他同年齡的學生;學校經營不善校長卻力不從心,認真教學的老師難逃被學生羞辱,一心試圖幫助學生卻終究被消磨殆盡。
在亨利來到這所學校的同一天,哈特博士來到校長辦公室與校長談論學校經營不善的問題。儘管哈特博士表面上所提的建議看似有理(例如為學生好而改變辦學方式、讓學校苟延殘喘不如直接關閉),但實際上卻暗藏著企業經營的態度,其中又牽涉到該博士等的代表人物故意有心拖垮該校名聲,讓學校倒閉以做更有利潤的投資……等等。校長直指:「Don't pretend like you don't know the game.」意思是她已看穿哈特博士的把戲(game),要他卸下偽善的面具,直接大方承認其以利益優先的的考量。看著哈特博士繼續顧左右而言他,校長也忍部住直接點出:「You're corporatizing the system.」校長口中的system指的是教育系統,而corporatize是企業化、商業化的意思。教育系統與商業經營是互相矛盾的兩種理念,當教育淪為服膺利潤的工具,怎麼還談得上以教育學生、為學生創造福祉而優先?
在這所不被重視的學校中,校園這個空間為虛浮世界的隱喻。拘於殘破的回憶,或是正在經歷殘忍的現在,從師長到學生,都懷著各自的痛苦,淪為被囚禁在世間的遊魂。自顧不暇的老師們,面對毫無未來的學生,再多碎片努力向對方靠攏、凝聚,也只能等著再次分崩離析。最令人痛心的不是失敗,而是無力。
代課老師亨利深知自己的無能為力,縱使自己也宛如空無一物的公事包那樣空洞,卻仍嘗試關心他人。艾芮卡多次質問亨利「Why you care?」。關心、在乎,是突破孤單的牢籠的關鍵。亨利期望自己能解救學生,讓艾芮卡逃離雛妓的悲慘命運。一個殘破的人,只能藉著拯救或者傷害他人才能安慰自己。有人選擇以虐待動物寬解憂鬱,亨利則選擇幫助他人。亨利想要逃離悲慘的過去,不再被孤獨壟罩,卻又害怕與他人建立長久的關係,深信自己不是、也不能擁有任何歸屬。《人間師格》裡的人物易碎卻同時存在極端的矛盾,他們害怕孤單卻又恐懼擁有。校園裡的這些人,其實與塵世間的我們無異。亨利對學生伸出了關懷之手,殊不知,星火般的關心,卻燎原成為日後極大的痛苦。
片末,亨利的訪問獨白,與亨利一人坐在諾大無人的教室沉思兩種場景相互交錯。在獨白中,亨利道出每位老師的終極教育目標,但顯然這目標並非如字面上那樣容易,他用失敗總結了一切的努力,無論是對自身,或對他人。不久後,曾與她產生誤會的女教師莎拉也走進教室,內心沉痛的亨利對著她說:「You may see me, but I'm hollow.」那樣的空洞,想必任何的行動都已再也無法彌補。
但與其說《人間師格》談的是教育,人的孤獨與脆弱才是其核心,英文片名 Detachment 就是最直接的宣示。Detachment,無法碰觸、遠離、不被關注──疏離。疏離,正是《人間師格》厚實的基調,故事是一條深河,潛流在孤獨的河床。在亨利與雛妓艾芮卡這對天涯淪落人之間,連結彼此的正是這份徘徊在絕對的疏離與努力在世間抓取一絲聯繫的矛盾情感。亨利的寂寞與自我封閉,映照艾芮卡以性換取生活所需的行為,兩人相交、拉扯,將《人間師格》的孤獨感激盪至極致。在公車上相遇的那一幕,利用錯位剪接將哭泣的亨利與正在為他人口交的艾芮卡疊合,影像敘事之精彩,精準的點出故事的核心。
精彩的是,雖然《人間師格》環繞著強烈的疏離感,卻頻繁地使用特寫拍攝人物,利用強大的反差創造出更大的孤獨感。特寫鏡頭底下的人,被仔細的檢視,毫無遮掩的餘地,因此能走進人物最赤裸的內心。但縱使再靠近,能看見的卻也是龐大的空洞,藉此強調了個體的虛無以及彼此之間的遙遠。亨利的自白就是最好的演示。他誠實,他掏心掏肺,卻空無一物。
《人間師格》以Albert Camus的詩句開場,以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作結。故事宛若一首哀婉的長詩,討論教育,也給所有曾經感受孤獨,受疏離所迫的人上了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