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我要退後,來去回望——香港導演許雅舒談電影《日常》與2019年後的反送中影像
香港獨立導演許雅舒新作《日常》,以一段長達7分鐘的影像開始。
小孩叫喊著「我覺得很怕,我覺得很怕」的聲音首先出現。接著,由列車內以手機向外拍攝的直立影像浮現,帶觀眾行經香港地鐵的太子站。然而,此刻所見的車站杳無人煙,這是地鐵很少發生的異常情況(而車廂玻璃倒映著的拍攝者與一旁若無其事乘客的日常身影,更加深了這個需要被打上括號懸置的片名「日常」的複雜度)。站內廣播傳來停站消息,也傳來並不存在於眼前的反送中示威現場的聲音。此一音畫組合,令人想起2019年8月31日的「太子站襲擊事件」,那一夜,香港警方以警棍、警槍及胡椒噴霧等武器攻擊示威者與乘客⋯⋯。
許雅舒在此展現對非線性敘事和聲音的處理能力,任何一個19年抗爭畫面、文字皆未出現下,即試圖以聲軌濃縮整場反送中運動,特別是運動自7月中激進化後的階段;隨著影像上,列車由太子站進入大學站,再到列車駛入地面,看見大學站旁的香港中文大學校園,聲音也從連串警察與示威者的衝突、每星期全港各區的騷動,持續加強並過渡到香港中文大學、理工大學示威者與警察的更劇烈對抗。事實上,這個長鏡頭只是「看似」連續,太子站與大學站並未直接連通,將這兩個反送中重要地標後製連起,情感連動與象徵意義多於真實地理關係。
回頭來說2019年8月31日太子站的夜晚,作為整起運動的轉捩點,其關鍵性在於,一者增加了參與者對政府的不信任,站內究竟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不能公開當時閉路電視?為什麼警察不讓醫護與記者入內?面對這些質疑,政府與警察左閃右躲的態度,都促使街頭上的叫喊口號由原先的加油、反抗,變成了復仇;再者,即使反送中期間影像紀錄高度膨脹,這晚發生的事,仍是無法填補的黑洞,沒有具體的影像紀錄,真相始終成謎,只有無法求證的傳聞與猜忌,對於關心或親身參與過的人而言,迴盪於此的聲音、空蕩的站內景觀,皆是無法磨滅的記憶,是一場醒不來的惡夢。凡此種種,都讓這7分鐘開場,成為我個人看過多部關於反送中電影中,最令人心寒的一個段落。
▍延伸閱讀
689期【放映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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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本應是許雅舒眾多作品中,最能讓香港觀眾共鳴的一部。說「本應」,是因為電影在國安法和新修定的電影條例1之下,無法在香港公映。包括今年入圍金馬獎的《少年》、《時代革命》在內,當影片內容涉及反送中運動的口號和影像時,當局會以違反國安法為由,拒絕批出放映許可。此前,如《理大圍城》即使有放映許可,亦遭阻礙。電影人也會擔心影響往後的工作機會和自身安全,片尾工作人員名單常不記名,像《日常》最後只以「一群好撚鍾意香港的藝術工作者」(a group of Hong Kong artists who fucking love Hong Kong)標記。
其實,《日常》並非是一部「只」反映2019年反送中運動的電影,導演將2020年面對疫情爆發的慌張、19年示威的餘溫,與香港開埠初期的歷史並列,將虛構角色置於真實場景,配以歷史檔案影像、舊報紙新聞、紀錄片訪問,拼貼成一部散文電影(essay film)。
電影在今年6月鹿特丹電影節世界首映,金馬影展的華語影像單元將是第二站。這篇訪談在鹿特丹首映後進行,除了談《日常》,也談2019年街頭可見的抗爭降溫後,如何沈澱下來,思考影像在這個時代的意義。
「事後」的痕跡,聲音的創傷
——首先想問,《日常》是否是一部「後反送中」電影?電影中的時空,其實除了第一段,與2019年沒有直接關係,但說沒有直接關係也不太準確,因為片中還是看得到遊行、口號等。
電影拍攝於2020年上半,3月到6月。對我來說,20年是19年的尾巴,19年發生的事未完結,在沒有完結下,又在20年年中,抗爭也好,正常生活也好,突然所有事被迫停頓。7月1日國安法立法後,香港更加翻天覆地,19年的事慢慢淡忘。我說的「淡忘」是指,回望2020年上半,香港還是有示威,雖因疫情不像前一年激烈,但不等於消失。直到下半年國安法出現,遊行真的無法進行,好像進入新世界,可以稱為新香港,71遊行、64集會2今年都沒了。2020年上半拍攝時,運動還是有在進行,運動內的情緒持續發生,也避不開,但後來好像一架運轉中的摩打(引擎)被迫急煞車,摩打還是很熱,卻被迫停下。《日常》未必直接關於運動,但運動的餘波還是能看到。
對我來說,2020年上半也變成緩衝期或者「唞啖氣」(歇息),是要讓我們冷靜下來,面對19年的結果也好、後果也好。
——記得2019年示威時,我們討論很多去不去現場拍的問題。大家都問拍到什麼,但你會問為什麼而拍,而你當時也沒有在現場拍。
更根本原因是我的反應不如其他人,如果要找一位攝影師和你在現場,即是送攝影師做前線,除非你和他一起做前線,否則對我來是不道德的。19年不去拍攝,在我身上完全是能力、體力,或者家庭因素影響。但當時錄了很多音,不過多沒用上。
——《日常》沒有放這些聲音?
除了地鐵一段。19年有很多直播了,有很多記者在前線,這些現場直播影像改變了我們,對我們的衝擊如身在第一現場,這些影像不再是客觀狀態(註:2014年佔領中環時也有攝影機直播示威現場,但會像CCTV一樣,以較穩定的鏡頭長時間記錄佔領區),是很主觀的狀態,都是記者的個人經驗。
然而當影像已經過多時,再多拍一個鏡頭、多放一個鏡頭,又有什麼意義?還需要我的影像嗎?這是我會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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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的第一段就對2019下半年做了一個有趣的總結,雖然不應該用有趣來形容。在這一個段落中,很多情緒被濃縮在7分鐘內,影像看來只是經過太子站、中文大學,但我在看初剪時和你說過,聽到聲音有不安的生理反應,很想作嘔,感覺漫長而絕望。
第一段拍下了封閉的太子站,然後是拍下封了的大學站(以及大學站旁邊的香港中文大學)。19年的影像很多,但聲音更驚人,例如地鐵站內的廣播聲音(廣播錄音:「緊急廣播,由於發生緊急事故,本站將會關閉」),很多人聽到這些聲音會害怕。還有很多槍聲、吶喊、口號(由4月起出現的香港人加油聲,到運動中期的反抗,以至後期的復仇)。我想這兩個影像是19年我可以錄下來的。
——但都不是示威、抗議發生的當下。
不是運動當下的現場,都是「事後」,影像裡有種空白感,拍下空間本身留下的痕跡。可以說是我對從2019跨越到2020年的整個想像。我們無法忘記這些聲音,聲音帶來的傷害不亞於影像。整部電影幾乎沒有19年的畫面,我也不想使用。
——還有中後段出現的那道紅色的門(註:2020年3月8日凌晨,香港警方在7個地區展開圍捕,當天大量不同地區同時直播,有人拍下被捕者被疑似便衣捉上私家車,也有記錄到被捕者大叫救命。這裡所指的「紅色的門」,是指其中一段記錄了在一座公共屋村外的直播,影像沒有聲音,沒有人知道門內發生了什麼,長達一小時的影像全程沒有移動過)。
那也是2020年的事,當晚戲稱水晶之夜3,如果不是有血有淚的影像,留下來的影像又是什麼呢?我不想再多展現一次。
——因為會喚起觀眾傷痛?
不是傷痛,而是過多了,當過多的時候,我們只會回到同一種情緒,2019年其實很複雜,不可以再持續表現激昂、傷痛、單面的情緒,是需要有複雜度的。
將戲劇寫不出來的展示給觀眾
大歷史的「日常」
——這是你不想用傳統敘事的原因?
當故事關於19年時,還是不是可以用一個Close-up(特寫)代表人很悲傷、兩個人吵架只是黃藍之爭4?我不想再落入俗套,劇情片通常想講人與人之間細微的關係,但這不是我在這影片裡最關心的事。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牽引,已經很多記者寫過,《明報周刊》、《蘋果日報》上已經很多,而且寫得很好很深入,再拿出來講就很累了,我不需要重複講。
戲劇往往要有總結,我受不了這種狀態,好似要服務主角最後要有好或壞的結果,無論大社會發生什麼事,都是為了主角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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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是無劇本下拍的,拍攝前只寫好分場,寫好一些情境,連對白都沒寫好。與編劇陳子雲討論時,排好可以拍什麼,到現場再決定怎麼拍,有什麼演員有空來拍,到現場再決定做什麼、講什麼。男主角之一去比較多抗爭場合,原本另一位也有很多抗爭場面,因時間不合就沒去。戲劇不是我預設下會出現的。2014年(雨傘運動)就想用這樣的拍法了,當一個虛構人物落到一個真實情境,我是在記錄?虛構?還是建構一個虛構角色在真實情境下,等待演員以他/她的角色來回應現場?
我想玩戲劇與記錄之間的感覺。如果純粹用紀錄片的方法來拍,你也需要一個被攝對象,當這個對象是虛構的,空間又將怎麼回應?我想看到會產生什麼化學作用?將戲劇寫不出來的展示給觀眾。
當然,很重要一點是我沒錢。傳統敘事要很多場景,我只能低成本製作,不可能租借場景,也找不到很多人來演,但也因此要保持一種有機、打游擊、更好玩的作法。戲劇效果要花很多力氣計算其他東西,無法只關心在你的主題上。我不想這樣,要找另一種方式去記錄這些聲音。
——Muss es sein? Es muss sein.(非如此不可嗎?非如此不可)
我也是只能這樣做。是不是只有我這方法才可?一定不是,但我只能如此去做。我要退後,來去回望,已經很多人談到前線的故事,需要有一個人去講不是前線的故事。
又這樣說吧,19年發生的事真的那麼特別,要全世界一起哭嗎?如果不是,我們19年發生的事,又是怎麼一回事?《日常》裡記錄的19年尾到2020年初所發生的事,疫情發生不久時,有人重提1894年發生在香港的鼠疫作比較,可惜之後沒人再掘深點談。鼠疫在香港發生時,給了港督很大的權力做封鎖,也引發後續的政治效果,和現在的香港一樣。退後去看,從大歷史的角度,你會找到很多相似點,就更不可能只看19年。我不是說傷痛不重要,但坦白說,這一刻更要去看19年之前之後的事,才可能找到出路。
電影不少概念來自黃碧雲的《盧麒之死》,例如關於天氣的新聞報導,香港發生一些大事時,都是落雨落到仆街,例如6月30日、7月1日這兩天。
當你去勾畫大歷史裡的日常,是不是就可以跳開19年的情緒來看?可能很多人不同意這種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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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發展出「Copy and Paste」(拼貼)敘事,但手法上是不是可以更激進點?
說不定,可以用更片段式、剪接式的方法去講故事。像《盧麒之死》怎樣用「Copy and Paste 」是策略性的處理,除了事件,可以更有空間去講人物。要再激進,玩得再盡,可能從頭到尾用檔案影片來剪,但這已經是要講另一個故事的電影。
——拍攝虛構劇情的部分,最困難的是?
到現場不要出事,演員不會被警察拉走,這是做所有事的前提。
——但有一場演員真的被警察查身分證,你們也記錄了下來。
差一點,但心裡也知道他不會出事,你看那一場的警察是出奇地客氣。
整部影片的拍法是很穩定的,用一鏡到底,分鏡很少,拍得很快,沒有特別指導,大家明白那一場想表達什麼就由他們發揮。劇情是一邊拍一邊加上去,最後角色的結果,也是拍攝中後段才想到,拍攝時有什麼事值得放進去,就加上去。不過,我沒有將個人的情感放進電影裡。在示威現場,攝影師也有考慮到會不會太浪漫,拍得太美,消費了運動?這方面會有所思考。另外,幸好2020年人人戴上口罩,不用打馬賽克。
——片中指出了鼠疫、罷工等,都是香港開埠不久的事,對很多人來講只是歷史,久遠的事,沒有實際意義。
但每一次有大事件出現,都是政權得到借口去限制人民權利。
——看著《日常》裡各類事件並列,列出它們的「重複性」,歷史上一次又一次重現,但這種重複性或會消解了事件本身的意義?
確實是消解了事件的意義,再更消極地理解,也可能是解脫,令所有事都不重要。
——似乎《日常》裡最後角色們所得到的結果,都導向了這種想法?
不是要抹煞2019年的重要性,歷史是一種累積。只是想說,不要覺得我們的遭遇很特別,過去台灣、歐洲等很多國家,都有過獨裁,經歷類似情況。很可能這樣去想,反而找到希望。沒有比現實情況更「仆街」了,無論怎樣的電影形式,都無法表現出現在的挫折。但你說現在香港發生35+大搜捕5,以前台灣也發生過美麗島事件,只是那時香港正在經濟發展,是人人向上的時代。為了19年的事傷心、悲觀、為之而哭都是很真實的反應,但同時要清楚,別人現在風光,過去也走過困境。
低成本製作
——有些低成本作法,如Pedro Costa團隊只有2、3人,花費長時間,在生活條件過於嚴苛的香港是很難效法的。但我覺得你的《日常》,還是製作中的《無家》(暫名)算是為香港電影製作,打開一定實踐可能性,特別在當下的政治環境。
對,人家越拍越多錢,但我越來越少(苦笑)。連鮮浪潮的製作也比我花錢。最貴都花在後期,所有人都是不收工資做,但少人做(註:拍攝現場每次最多只有3個工作人員)也有好處,不用花太多時間處理人事問題,不需要照顧情緒,或因資源不足下的掙扎。相對簡單的團隊,可以嘗試更多不同處理。
大家都知器材越來越便宜,iPhone也可以拍戲,但現在常見情況是,就算iPhone拍,也是full team上陣。比如阿彼察邦,好像只是用很簡單的器材完成,事實當然不是,但他們的其他方法是否可以參考?例如他的演員都是低下層、工人階級,在熟悉的環境、自然光拍。我當然可以做戲劇化的燈光,但放在《日常》,我確實在做一個日常生活的情境,亦因攝影機的素質,敏感度更高,什麼也不用處理下,都可以有很美的表現。
還有必要用電影工業模式去拍嗎?其實就連「試當真」(香港YouTube頻道,與台灣類比就像「反正我很閒」),幕後也是不少人。但真的很想拍戲,沒有full team拍不拍得到?當然還是可以,越沒有資源,越需要想方法。是不是只有一種方式拍攝?Dogme 95是自設限制中形成,最大問題是大家以為只有一種講故事方法來吸引觀眾。
——沒有人去嘗試。
是的,為什麼不去做。年輕一代是不是可以比我更激進?不過問那麼多,不如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