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島東路七號】那些年收藏、放映本土電影是人情味,高肖梅的「辦影展」紀事(下)
編按:青島東路七號四樓,鄰近捷運善導寺站的一層舊辦公大樓,自1978年3月29日籌設以來,至今歷經43年,從「電影圖書館」、「電影資料館」、「國家電影中心」,再到如今「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不管名字如何改變、定位如何調整,對不同世代的影迷、相關從業者,始終是一個熟悉的地址。
今年十月,影視聽中心即將從青島東路現址,搬遷到新莊副都心,並有一個更大的空間,肩負起更多任務。值此前夕,《放映週報》將採訪一系列與青島東路七號有深厚關聯的人們,有資深員工,也有資深常客,請他們講述自己跟此空間的故事。
本文採訪幾乎從創館伊始就在此服務的資深員工高肖梅(1980-2006),分成上下兩篇:上篇回憶80年代電圖承辦金馬影展,影迷蜂擁如朝聖、館員土法摸索工作方法的景況;下篇則是關於電資館投入搶救老電影後,舉辦「正宗露天台語片影展」、為中心取得一批珍貴的新華影業的膠卷、以及意外尋獲《不敢跟你講》與《跑道終點》的故事。
電影圖書館於1989年更名為「電影資料館」,有別於電圖時期館長徐立功以辦「金馬獎國際影片觀摩展」推廣電影藝術為要務,繼任館長井迎瑞在上任後第二年放下辦影展的重任,將航舵轉向保存電影文化資產,館內業務隨之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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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8期【電影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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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輔成為「台語片小組」工頭,高肖梅主持「國語片小組」,齊力搜羅老電影。儘管工作不再是籌辦熱鬧的金馬影展,而是搶救體積沉重、常有霉味令人掩鼻的膠卷,但過程依舊充滿趣聞與驚喜。
如高肖梅所言,「放在片庫,人家也不知道你有做好,一定要拿出來演,人家才知道你有點成果」。不管是台語片《地獄新娘》(1965),還是國語片《小白菜》(1955),老電影都還是有觀眾想看、想念,她的辦影展紀事還未停歇。
看金馬影展不再唱國歌
在電資館1990年揮別金馬影展的前夕,1987年政府宣布解嚴,開始解除黨禁、報禁等限令,氛圍正在轉變。電影院從不外於社會,其中一個衝突點就在於:電影院還要不要播放國歌?
當時社會正熱烈討論著,有鑑於電視僅於白天播放一次,有民眾認為戲院該比照辦理,或乾脆不播,但也有民眾視之為愛國表現,堅持必不可少。隔年宜蘭縣長陳定南首開先例,以「沒有法源」與「風氣改變」通令縣內電影院,從此不必在電影放映前播放國歌。
然而其他縣市尚未跟進,這股爭執延燒到了1989年的金馬影展。高肖梅回憶在影展開始前,她已經察覺有越來越多人放國歌時不起身,藉此表達無言抗議。若有老人家看不下去出言責備,年輕人也會不甘示弱反擊,形成緊張,甚至衝突。
隨著影展首日到來,「不曉得會不會引起打群架?」「一天六場,每一場都要經歷這種驚險,都要碰到這種壓力!」種種擔憂浮現,身在戲院現場的高肖梅,決定打電話給井館長。她轉達了當下狀況,請他考慮不放國歌,避免每次放映可能遇到的衝突。對此,井迎瑞只說「二十分鐘後再打來」。二十分鐘後她再打去,井迎瑞與新聞局局長邵玉銘做好協調:每日首場播放一次就好,避開了可能的危機。
有趣的是,新聞局否決了隔年台北市戲院公會的相同要求,其後市議員、立委等人取消播放國歌的提議也遭否定,一直要到1996年底,新聞局才坦承沒有播放國歌的法源,讓戲院播放國歌的慣例走入歷史。不過高肖梅說隔年暑假,「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就開始不唱國歌了」。
正宗露天台語片影展
後來,電資館邁入搶救老電影的階段。問及高肖梅辦了那麼多年金馬影展,面對井迎瑞的決絕轉向,有何感想?高肖梅笑說,當年問她搞不好有不一樣的答案,但如今視角她能同意井館長的作法。一來錄影帶、LD等媒材出現,增加觀影的多元途徑,二來伴隨著作權、影展規模而不斷增長的業務量,已經超出十幾名館員的負荷。
更重要的是,「台灣的電影,或說我們國家的電影,你假如不去重視,沒有人會重視。你自己重視它之後,全世界要找這個東西,只有到你這邊來找,這才是每一個電影資料館的重要任務。」高肖梅如是說。
除了收集、整理膠卷,還得讓外人知道才行。1991年炎夏,眾人獲知要辦露天台語片影展,高肖梅與黃庭輔為了擇定放映場地,特意在下班後,汗流浹背走台北一圈。她笑說,當時膽子好大,也不曉得是否要詢問法規或市府規範,走完就決定人潮最集中的新公園作為開幕地,另外挑兩個文化區是台大門口與市立美術館,再餘兩個民間場合選了霞海城隍廟與慈聖宮。
對媒體宣傳較不熟悉的井迎瑞,放手讓高肖梅主掌。報社部分除了沿用宣傳金馬影展的方法,她還找了吳念真與邱坤良對談,討論台語片是不是一種類型,介紹它的悲情與時代特色等等。
此外,宣傳延伸到了電視與廣播。經驗老道的她分享,吸引觀眾的秘訣是集結明星美顏及悅耳音樂,「觀眾沒有辦法看你的對話和劇情,可是有一段音樂,他就會覺得好好看,很迷人,然後再特寫幾個漂亮明星,就會吸引人了。」為此她與黃庭輔花很多力氣找「好看」片段,還好結果十分值得,她自己也覺得好玩。
不過老片不好推,不到影展當天,沒人敢保證會有多少觀眾來。尤其放映場地在戶外,不像電影院設備齊全良好,一切從簡克難,眾人揣著不安的心迎接開幕。
當日晚間七點開演,他們五點多到新公園,掛上印有「露天台語片影展」字樣的燈籠,一路引導至音樂台。以前台語片會搭配流行台語歌,觀眾看片也聽歌,眼下現場音響設備雖不是太好,井迎瑞仍叫他們音量轉大,播放放映片單中的歌曲,放著放著,人一下子就坐滿了。
高肖梅觀察,國語老片的觀眾很多是老人,但台語片有老人、也有很多年輕人。她記得有位老太太因為當年是養女,全家人都出門去看片,唯獨她留守家中,如今有機會,一定要來看。另外也有年輕夫婦將孩子揹在肩頭,說是來看自己父母的故事。「其實嚴格來說,那些電影不好看,可是它的吸引人之處,不能用影展的那種精英方式來看,而是記憶和情懷。」
國語片小組:童月娟拷貝來台
現在常提到台語片小組在1990年代的貢獻,國語片小組也沒閒著。
新華影業的童月娟與張善琨,是從1930年代就活躍於上海影界的製片人,隨著戰後與冷戰情勢,遷居香港並與台灣保持友好關係。張善琨去世後,童月娟獨力經營新華,依然繳出亮眼成績,不但拍出白光、李麗華等人主演的知名影片,也常來台拍片、起用台灣演員。新華直到邵氏、嘉禾崛起,才逐漸沒落,1987年結束經營。
金馬獎在1980年代走向國際化,童月娟常代表港九自由總會來台參加頒獎,高肖梅擔任接待,久而久之兩人相熟,稱呼她為「童阿姨」。有次問起新華的拷貝存放,才知竟都堆在倉庫,沒特別管理。再因港府認定膠卷為易燃品,倉庫管理方不願租借,後來連警察也來關切,搞得她很煩,「想說丟到海裡去算了」,高肖梅聽了嚇一跳。
還好當時有兩位東亞研究的法國學者魏延年(Rene Vienet)與紀可梅(Marie-Claire Kuo Quiquemelle),了解電影作為文化資產的重要性,正到處蒐集華語影片。他們認識童月娟後,想辦法將新華的百餘部影片,飄洋過海送到法國電影資料館保存。
得知這個消息後,井迎瑞趕緊與童月娟溝通,聯繫法國電資館,發現法方收藏拷貝後也沒有動靜,於是更積極接洽,表明電資館的搶救與保存企圖,最終讓這些拷貝順利來台。
這些新華影業出品的電影,當年都是賣座影片,如今是重要文化資產,可以補足邵氏、國泰電懋之外的華語電影史,可惜香港無處保存、中國視為靡靡之音,高肖梅感嘆,只有台灣有機會給它一個容身之處。
1993年,館方為這批影片辦了影展,還邀請白光、雷震、李麗華共襄盛舉。高肖梅回憶放映李麗華主演的《小白菜》時,現場觀眾通通是老人,當李麗華唱起〈小白菜〉,大家就拍手,然後像演唱會般搖擺身體,「像風、像麥穗在搖」。看著現場觀眾滿足而投入的反應,她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對的事,「我覺得他們這一生,可能很難再有這一刻了,那種安慰不是我們哪個子女可以做到的」。
對於電影院的魔力如何打動人,高肖梅深有同感。她提到以前看電影,不僅是藝術電影帶來的啟發與靈光,而是「光坐在那麼大的電影院裡,那個銀幕那麼大」,看著《亂世佳人》裡的廣闊天地、費雯麗的特寫臉龐,就足以震撼心靈。
對她而言,集體觀影這種活動是「上個世紀我們全部的人都在那黑黑的屋子裡,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感嘆,一起緊張」,而這種經驗似乎正正在消逝,難以重回黃金年代。
退休前夕:壁櫥裡的《跑道終點》與《不敢跟你講》
訪談中,高肖梅也跟我們聊起她是怎麼找到《跑道終點》與《不敢跟你講》,這兩部隨著2018年「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放映而進入影迷視野的重要台灣電影的拷貝。
說來也是偶然與巧合,那是在黃建業館長任內,接近2000年發生的事。高肖梅以前做宣傳時聯絡過的影劇版記者,離職後到企業當秘書,在幫老闆整理房子時,意外在壁櫥裡發現電影膠卷拷貝,不知道該怎麼辦,就打電話給她。
高肖梅雖然當時不曾聽聞《跑道終點》這部片,不過在藝專唸書時,就聽過學長牟敦芾拍過一部片叫《不敢跟你講》,因此與黃庭輔一到現場,看了片名就說「這絕對要拿走」。兩部拷貝就此進入電資館保存。其後高肖梅退休,始終心繫此事。每一次新館長上任,她就發訊息提醒館內有這兩部影片,告訴他們「一定要好好存著,因為那是電資館的鎮館之寶」。
2009年「世界影音遺產日」放映《跑道終點》與《七仙女續集》,她才終於有機會看到《跑道終點》的大銀幕。儘管只看過那一次,卻深深衝擊著她,那種感覺是「你看完以後,就覺得台灣新電影根本早就有了」,她因此寫了一篇文章1,探問台灣電影史改寫的可能性。
不過兩部影片仍未獲得應有的關注,直到2018年TIDF從《劇場》雜誌的脈絡出發選入,並以更大規格宣傳與放映,才進入觀眾視野。彼時活動統籌兼選片人吳凡知道她與影片的淵源,也有邀請她來看。重訪影像依然驚豔,但這次她心裡想的不只有電影,更希望「可以找那個時候的(前影劇記者)朋友一起來看」。
從1980年到2006年,高肖梅在青島東路七號四樓待了快三十年。作為見證電影圖書館轉型的資深員工,先是歷經五個人一起摸索辦影展,後來則與黃庭輔收集影片,期間也為了宣傳,媒合過許多影片與寫作者,後來還親自上陣,在報紙撰寫多篇影評稿件,既是推廣館內活動,也留下屬於自己的迷影軌跡。近年還在社大開電影課,將電影帶給她的生命養分,持續分享出去。
相信看電影是創造人與人的共同記憶,如此念舊、重人情味的她,在訪談結束時,向我們提到附近「上園樓」餐廳對面的巷子裡,有間小小的陳年理髮店。她從進入電圖時就在那裡剪頭髮,老闆娘與她同年,像個女戰士般,一人扛下一家店,三十年不輟。高肖梅說,自己現在還會一個月來剪一次頭髮,等下就要去。■
最懷念的角落
高肖梅長時間待在青島東路辦公,最懷念的反倒是電圖租借在中華路196號七樓的放映室(現為金馬影展試片室)。雖然現在談起那地方,感覺整棟樓空空蕩蕩,上去還要搭窄小電梯,門一打開潮味湧進鼻腔,她嫌好詭異,不過卻在那裡因為工作緣故看了很多好電影,現在都不知道哪裡還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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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朱孟瑾
陽明交通大學視覺文化研究所,唸太久。研究台語片,對電影史感興趣,從事電影相關文字工作,斜槓影展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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