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高雄市電影館「時光島影」影展與修復論壇

「經典」可以是聞名於世的鉅作，也可以是初聞或罕見的視聽遺產，經典的確立，需透過一群影像保存工作者的努力，才能有再次問世的機會。今年518國際博物館日的主題是「博物館的未來：復甦與新象」（The Future of Museums: Recover and Reimagine），高雄市電影館為此響應，以「經典電影數位修復再現」為核心，在五月策辦「時光島影」數位修復影展，並辦理「經典修復」系列論壇活動，讓台灣老電影的修復成果，重新面對新一代的觀眾。

一般觀眾對台灣電影「典藏」及「修復」單位並不熟悉，本次活動特別邀請台灣影像保存重要機構：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國立臺南藝術大學、電影博物館蒐藏家博物館、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共同發表近年來的數位修復成果。以「日治時期宣傳片」《南進台灣》」、戰後台語片與武俠片的黃金年代、90年代後的獨立製作時代的修復影片，與觀眾見面，企圖展開新對話，重探幕前幕後曾經的集體記憶，共同體現台灣電影文化資產保存的重要性。

一、台灣獨立短片的追尋與失落、本土與異國

【台灣獨立短片專題】，搜羅了11部1997年到2005年間，台灣導演們以16或35釐米膠卷拍攝的短片，並以數位修復的版本放映。在那段台片的低谷期，仍有千禧年末、世紀之交舉辦「純十六」影展的獨立新銳作品，包括《明信片》、《石碇的夏天》和《城市飛行》等，到一鳴驚人的《海巡尖兵》和《我叫阿銘啦》，以及當年即以短片形式單獨上映的《天橋不見了》（蔡明亮，2002）。無論新銳或資深導演，皆以無畏的精神和堅持自我風格的路線，迎面當時不知台片未來何在的困境。

高雄市電影館副館長黃皓傑表示，「這是首度完整放映我們目前所有修復的作品」。任職電影館典藏管理部的同仁則補充，「這些導演當初幾乎全程參與製作，不像現在商業電影分工較細，在修復時較可能回到當時看到的影像狀態，記憶不會太過久遠。同時，也有不太介入的導演，全權尊重南藝大修復團隊的專業。」館方期許能成為持續發行和推廣的平台，借助高雄電影節、日常放映的場所以及國際推廣的能量，並和南藝大和影視聽中心等機構分工合作，在自主修復文化資產這條路上持續努力。

「想不到，這麼多年，你還戴著我送妳的項鍊。」
「當然，我都帶在身邊。」

鄭有傑導演的《石碇的夏天》片中，魁北克人Elisa、和懷抱美國留學夢的小志（黃健瑋），兩人在客廳看著電視螢幕中播放的美國文藝電影。這一段片中片的角色對話，透過小志的台語翻譯，成了一次觀眾與劇中角色共同經歷的「英語發音、中文字幕、台語配音」的特殊觀影，且觸動了後來加入觀影的阿嬤李王美（李秀）的內心；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流露了阿嬤說不出口的記憶。在語言的層層轉譯中，觸及了追憶往事的重量。

與之對應的兩個工作坊單元，是「純十六的青澀年代—回眸《石碇的夏天》」和「片格轉動的瞬間—電影膠片沖印職人札記」。郭榮平老師將現場示範16釐米放映，解析膠卷的沖印和放映，重現數位時代之前難以言喻的魔魅光影，一窺老電影的速度與質感。鄭有傑則將現身說法，回顧自己的大學時代，在《一年之初》、《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和《親愛的房客》問世之前，如何在膠卷和數位的消長轉折期，從無到有，以團體戰的方式催生一部台灣電影。同場，王明山老師也會分享修復短片的經驗，解析數位修復前後的對照與差異。

二、秒懂台語片的地圖與寶藏

【台語片專題】，共有四部近年修復的1950-60年代台語片。從歌舞戲曲、環島喜劇、到家庭通俗劇、城鄉不適的悲情羅曼史，甚至「跨國」的犯罪冒險類型，可說一路追趕跑跳碰，不僅盡覽台灣風土，也交織了悲喜離合。從天真到摩登，而空間的處理，也往往帶著性／別的觀點。

「春風吹來蓮霧欉／蓮霧到分（成熟）白又紅」
「看到血書就知情／夫妻苦度在故鄉」

1955年何基明導演的《薛平貴與王寶釧》，是戰後第一部民間自製的台語電影，但放映拷貝失落已久，直至2013年，由南藝大音像紀錄與影像維護所師生在苗栗訪調時，離奇地尋獲客語配音版本的三集拷貝。這則唐朝青年平貴和女子寶釧的漂流故事，描繪了兩人各自經曆了長征西涼、苦守寒窯的命運，並由當紅的歌仔戲團麥寮拱樂社的成員演出。林奎章《台語片的魔力》一書提及，「薛平貴」來自虛構的民間戲曲人物，本身雜揉了多個歷史人物生平和虛構小說《楊家將》的情節。而台語片的這第一組片頭，彷彿一個寓言：始於一幅西部片實景大地、曠野上騎馬的配角身影，跳接到一張傳統戲班慣常出現的佈景，手繪的京城平面圖。2D的銀幕、3D的想望，猶如揭示了戰後台灣人的影像創作心法。

與之對應的論壇單元，是「台語片的前世今生—從《薛平貴與王寶釧》談起」。在《跳舞時代》、《大佛普拉斯》、《阿嬤的魔法情人》之前，剛誕生的台語片看似一秒轉大人，但究竟是如何從前人的廈語片實驗、歌仔戲曲和民間故事中迸發靈感。西征取經的「薛片」，讓你秒懂寶釧不說的苦。簡言之，除了如作者林奎章所提示，薛平貴的故事穿梭時空成了徐佳瑩〈身騎白馬〉，台語片的單元也很適合放起台語女伶曹雅雯演唱的一曲《罔市只能回味》及整張《自本》專輯，娓娓讀取舊典新詮的滋味。

台語片的究竟追尋，從這單元的「薛片」開始，到因緣際會下展開台灣壯遊的王哥柳哥雙人組（由李行、田豐、張方霞合導）、梁哲夫導演《台北發的早班車》的北／高雙城悲歌，一路捏著日本時期的藏寶圖，途經澳門，直奔馬來亞，緊追《泰山寶藏》。從交通工具的近途遠征、弓箭長矛手槍的對決、島內外的情愛擺盪和身世糾葛，我們得以窺見台語片影人如何投射、想像與模擬社會百態與族群故事，並透過置入國際流行的電影類型元素，轉化、開創成能與本土觀眾對話的企圖。譬如：南京人李王章（王哥）在馬來亞（實際上在台灣拍攝），化身一位原住民兄長，與柳青飾演的女主角淑芬以台語流利交談，便可知道為了彼時故事的需要，角色扮演的彈性和跨度之大，往往超譯現實。

三、深入胡金銓竹林遍找經卷博物

若以「追尋」、「追捕」、「尋寶」為關鍵字，將逐步帶領觀眾探尋【胡金銓導演專題】單元，和聚焦1930年代的日治時期帝國政宣片《南進台灣》。稍具資歷的觀眾，或許曾在蔡明亮導演的《不散》片中，見到下了戲的大俠蕭少鎡（石雋）來到福和戲院的觀眾席，對著《龍門客棧》的敵手皮紹棠（苗天）低聲感慨著，兩人的身影雖仍在眼前胡金銓的電影世界裡飛天遁地，現實中觀眾卻所剩無幾。這次影展彷彿不忍大俠繼續落寞，一口氣放映六部胡導名作，橫跨1960-80年代，而武俠風采颯然奕奕的石雋先生也將出席多場映後。

其中，《空山靈雨》（1979）於2018年由國家電影中心修復完成，在我擅加腦補之下，本片猶如《泰山寶藏》的時空位移彩色對照版：孫越、徐楓、吳明才飾演的三人小組在老住持決定誰是繼位者之際，不懷好意地來到三寶寺，目標直指玄奘法師手抄的大乘起信論殘卷。銀幕上，引來朝野兩道爭奪、江湖黑白亂鬥的寶物還在深宮，在禪意調度與古裝動作之間，權力消長與人世犯罪呼之欲出。銀幕外，原底、翻底與拷貝等不同版本，如何在香港、韓國和台灣穿越、匯集而調校出最後的數位修復版，是很值得深入研究的有趣案例。紀錄片《數電影的人》，便詳述了過程中猶如「拉拔不同長相孩子長大，卻希望他們都如韓國女團登台」的修復告白。

與之對應的修復論壇單元是「賽璐珞的整形春秋—「臺灣」、「香港」修復經驗談」。與會者將以實際的案例，討論作品該修復「如新」，或者修復「如舊」，由誰來決定？王家衛的早年影片，透過調色和畫面比例的變化，修復重映，或許該視作二度創作？而當相對近期的商業大片《頭文字D》也都已來到修復之列，台灣這邊的影視機構，又是如何看待那些業已公認為華語經典的影人與作品？

四、南進台灣望一望鳳梨瑞竹，來去高雄走一趟港灣祭典

若說1979年的《空山靈雨》，細膩展現了生活中的歷史學和博物學，最終訴說了「人對欲望的執著」（借用陳睿穎語），那麼1930年代日語旁白的《南進台灣》，則在台灣風土人情的凝視中，明白透露著帝國擴張的野心。

高雄市電影館、臺灣歷史博物館及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合作修復了《南進》中「高雄州廳、高雄港」約十分鐘的片段，將於「《南進台灣》的那時此刻—帝國之眼的後殖民觀點」論壇中放映。從地圖中的地名開始，轉進打狗驛實拍人貨的進出、高雄港祭典與遶境遊街，繼續向南進入屏東糖廠象徵祥瑞的竹林，及向南洋遠眺的鵝鸞鼻燈塔。途中各式農產如鳳梨、木瓜和香蕉，靜拍特寫得十分甜美恬適，不只讓人想起魏德聖導演的嘉農野球史《KANO》，更堪比今日挺台灣鳳梨的外銷廣告。對照今昔台日關係，一世紀之後的我們重看畫面中的民眾與地理景觀，透過一連串大戰爆發前帝國凝視的建構和殖民口吻，反而提供了另一番解構與再讀的可能，及思索自身歷史的空間。

或許我們可再回到文章一開始的引文。馬丁史柯西斯導演在《電影之死》的前言中拋出「舊片復原」、「尚未確認為經典」的層層反思，也許是身為這世代持續能體驗到修復電影上映的幸運觀眾如我們，面對這系列放映和修復論壇進行時的反身自問。可預見的未來，我們仍會在不同場合和其他老電影中，辨識出職人與影人跟時間賽跑的身影，考察著電影語彙之新舊與文化意涵。當我們更習慣來回於記憶的陌生或熟悉地帶，或許一個不停想像、驗證與回應的電影星河，也漸漸成形。■

活動連結：http://kfa.kcg.gov.tw/news/activity

參考書目、影片：

• 保羅・謝奇・烏塞（Paolo Cherchi Usai），《電影之死：歷史、文化記憶與數位黑暗時代》，陳儒修譯，台北市：電影資料館，2004。
• 陳睿穎，〈金馬國際影展精選修復片—《空山靈雨》數位修復版：胡金銓的非典型武俠電影〉，《關鍵評論網》，2018。
• 洪國鈞，〈通俗劇，或是受環境擺佈的命運〉＆林慧羚，〈尋找何基明：台灣第一部正宗35釐米台語片導演〉，皆選自《百變千幻不思議：台語片的混血與轉化》，王君琦主編，台北市：聯經、國家電影中心，2017。
• Yawi Nokex（亞威．諾給赫），〈以台語片《泰山寶藏》淺談台灣原住民族形象再現〉，《放映週報》，2020。
• 林奎章，《台語片的魔力：從故事、明星、導演到類型與行銷的電影關鍵詞》，台北市：游擊文化，2020。
• 楊晴惠，〈由展覽會、港祭、紀念日看日治時期高雄海港意象的形塑〉，《高雄文獻》，第8卷第2期，2018。
• 〈重現光影重看歷史《薛平貴與王寶釧》數位修復發表暨台語片60年/60場巡迴紀念〉
• 《數電影的人》（Archiving Time，盧元奇導演，TFAI 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出品，2019）

本文由高雄市電影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