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當水精靈神話遇見當代柏林歷史:《水樣的女人》導演Christian Petzold訪談及其創作轉向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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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14

德國導演Christian Petzold完成了《為愛出走》(Barbara,2012)、《回不去的時光》(Phoenix,2014)、《過境情謎》(Transit,2018)「壓迫時期的愛」三部曲(「Love in Times of Oppressive Systems」)的作品後,回到令人熟識的當下柏林,在今年柏林影展首映並拿下最佳女主角的新作《水樣的女人》(Undine,2020),似乎標誌著他踏入了新階段,一方面是恩師與長期合作的聯合編劇Harun Farocki的離世告別,另一方面是Paula Beer,成為了他新的靈感女神(編註:《水樣的女人》在台版權由海鵬電影取得,預計年底上映)。

我們先談後者。並非是說Petzold貪新忘舊,從過去與Nina Hoss合作的一系列作品(從2001到2014年,Petzold與Nina Hoss合作了六部片)作出分野,後者的演出方式帶來強烈的社會性和歷史性的指涉,Nina Hoss既可以扮演當代女性,面對婚姻、工作和愛情的選擇,亦可以在歷史劇中扮演獨當一面又勇敢的女性,歷史感和女性命運抉擇也存在於她與Petzold合作的作品裡。很少有像Petzold這樣的男性導演,如此堅定地以女性為中心視點,回顧兩者合作,女主角往往都擁有一種強烈的生存慾望,想過著一種沒有悲劇、壓迫和歷史陰霾下的自由生活,社會上的倫理包袱、角色面臨的生存危機,都來自個人追求自主生活和社會價值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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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年輕的Paula Beer,Petzold從她身上找尋另一種質地。兩位女演員有相同的地方,同樣具神秘又性感,同樣是蛇蠍美人的美好體現。《水樣的女人》裡Paula扮演一位在展覽會場內講解柏林城市發展的導覽員,她居住在柏林的一棟現代公寓,花了很多時間來了解這座城市,而這座城市的複雜歷史與她即將面對的戀情如此相近。這個角色連帶Undine這個名字(Undine是水精靈的名字),如調色一樣將抽象的概念注入Paula身上,正如兩人合作的前作《過境情謎》,她扮演著如鬼魂一般的神秘女子,沒有人知道她的動機和想法,她在兩名男性之間遊走。

這張冷酷又精緻的美人臉,固然是將觀眾帶入這段迷情之中的主因,但Petzold並非一位強調「超自然元素」的導演(各種海外媒體如此稱呼這部電影的神秘性),電影沒有離開希臘悲劇和黑色電影的色彩。「三角戀」是Petzold多部作品中推進情節的主因,《水樣的女人》由一場分手開始,女主角在分別前對前男友許下的諾言,「如果你離開我,我必然會殺死你」,成為電影走向悲劇的主因。前男友「出賣」她後,還沒來得及發愁的時間,在意想不到的一刻遇上了潛水員男主角(這一幕如同濱口竜介《睡著也好,醒來也罷》麥與朝子初遇般的魔幻),充滿戲劇性的何止是戀人間的激情?!

Petzold交出了一部純愛電影,他們之間的默契,對對方投入的專注,將相愛的人看來很傻很蠢的互動,都變得浪漫可親的情境,連聽著過氣流行歌也有趣,連原本無聊演講的話都變得甜蜜。潛水員善良又敏感,女主角對愛情的忠誠投入,將生活中所遇見到的,如魚缸、貓魚、潛水都成為兩人間的愛情明證。可惜這些也是分離的預兆,直到與前男友重遇,劇情急轉直下,女主角是否有義務履行自己的命運? 或者她可以做些改變嗎?可以說,《水樣的女人》並非取材自早先預告的水精靈神話,更多是來自Paula Beer的啟發,沒有她,《水樣的女人》就像無法成立一樣。

接著來談談前者,Harun Farocki的離開。過去討論Petzold的作品,大多強調他在現代德國的社會性和古典好萊塢電影影響,但個人覺得至《過境情謎》之後,在他電影中很少被談到的特質越見明顯。關於這一點,Farocki的離開會否是主因?

這位2014年離開的藝術家,半世紀以來一直專注於,觀察、批判、分析和解構關於影像媒介的種種,要麼通過他自己的聲音,質問真實和虛幻的界線,要麼更具策略性地,利用檔案影像和聲音的組合批判當權者如何控制,他要求我們不斷追問,什麼是圖像/影像?同時重新思考影像如何觸發觀看者的理性和倫理問題。Farocki的作品很難被歸類為散文電影或是紀錄片範疇內,他專注的敘事形式既開放又曖昧,彷彿在尋求一種新的混合體,在虛構與非虛構,想像與真實,不可見與可見,隱性與顯性之中,以總是讓人意想不到的方式不斷組合。

Farocki離去後的兩部作品,越見到Petzold更大膽地實驗傳統故事的敘事。在影像上,讓觀眾的感性認知,無論銀幕上發生的所有,再多荒謬、失真,都依然是可相信的,藝術上傳達的真實。這種感知更直接地來自對「時間」的理解,看來如此尋常又老土的話題,在Petzold將這種元素,帶入看來固化了的情節劇,重疊的時間,柏林,真實與虛幻。

上一部《過境情謎》裡,將當下的馬賽與二戰時期疊合,加上更第三者的旁白,形成三重的推進,與歐洲面對的難民危機相近;或許你還記得的話,《耶萊》(Yella,2007)最後一分鐘打開的真相打破故事的可信度;《為愛出走》那看來寫實的手法,為業已無法回去東德空間和倫理關係的重現;至於《回不去的時光》令不少觀眾不可認同的理由,女主角明明樣貌沒有變,為何男主角執迷不悟地認為是他人?!或許都來自這位恩師提供的養分。

或許更值得一提的但我還未熟識的第三點,正是柏林。這座受二戰炮火摧毀的城市,同樣經歷著不斷的變更,女主角作為講解柏林城市發展的導覽員,一開始講解柏林的變化,也正是兩人相戀的隱喻,同樣投注了導演對這座城市的愛。

在柏林首映後,Christian Petzold 接受了我們訪問。底下為訪談紀要:

⋯⋯在家裡也沒有像這樣,每個人對著我,和我說話,可以讓我暢所欲言,所以我的答案會有些長⋯⋯(眾笑)

——不如我們從《水樣的女人》的創作源起開始談起?

靈感來自很多不同的故事,神話故事的版本。我的小朋友們都喜愛迪士尼的故事,有時候我會和他們講故事,童話,神話。當講到《美人魚》時,我想起這個故事最原本的版本,“Undine”,這是一個在德國和法國家傳戶曉的故事,我開始研究,她是水中的女精靈,她愛上了一個男人,對這個男人說,「我會是你的所有,我們要在水中一起生活,但如果你離開我,就會殺死你。」這個男人聽到後竟然答應了,大概是她這麼美,都只會想著和她上床的事。但男人在陸地上有原配,最後男人真的離開了她。Undine上到陸地去找他,知道他有老婆,她原本想帶走他,創造了一個用氣泡做的球體,將他帶走,但氣泡裡的水將男人溺死。這是原故事,這是傳承了千多年的男女愛情故事。我將這個故事告訴Paula Beer時,她提供了另一個版本和想法,假如她自己是Undine,她會怎樣做,我會如何離開這場宿命,與男人在一起。我聽到後覺得很有趣,就開始寫下去。

——這部電影與柏林的歷史有關係,你如何將神話和柏林連結在一起?

我住在柏林已經40年了。在這裡,你會看到很多和Undine有關的事,例如住宅計畫,我們有一個街道就叫Undinestraße,更被稱為北方威尼斯,柏林周邊都有很多河道、水,柏林就建立在樹沼澤之上,像有很多神秘的力量、神話、傳說,都活在這些地方一樣。柏林建立在這些傳說裡,Undine是其中一個引導我去講柏林這地方的動機。

——你拍過很多「幽靈」故事〔註:Petzold的《心的居所》(The State I Am In,2000)、《柏林遊魂》(Ghosts,2004)和《耶萊》稱為「遊魂三部曲」〕,《水樣的女人》也算是一個「幽靈」故事吧,為什麼如此著迷這個想法?

這和我對cinema的理解有關,就好像約翰·韋恩(John Wayne)在 《搜索者》(The Searchers,1956)扮演的Ethan Edwards,他不像一個幽靈一樣的存在嗎?他活在美國內戰之後,他想重新展開生活,他想以人的身份來活著。還有很多黑幫、犯罪電影裡的角色,都是如此,這些角色在之前的狀態呢?他們只是做為一個人,成為一個人,Undine在電影中也是如此,她不只愛上男人的身體,還有靈魂,因為兩者願意一起分享、付出,這一點已經與傳統神話所表現的很不一樣,她遇上了心中所愛後,不想回到過去的模樣。由這一點,你可以與我之前所拍的「幽靈」故事作比較。

——你的電影在虛實之間,故事往往後來很不現實,但又很能抓緊觀眾的內心,你是如何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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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水樣的女人》是一部關於夢和現實的電影。我們在拍《過境情謎》時,在酒店場景裡設置了一個小戲院,我和演員們會一起去看電影,我成為了這間小戲院的選片人,我與Franz Rogowski和Paula Beer。第一部看的就是大衛林區(David Lynch)的《穆荷蘭大道》(Mulholland Dr.,2001), 一起討論時談到這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一個女孩與另一個女孩發生關係,但最後她殺了她。故事最繁複的部份,是進入了夢中要表現的東西,在夢中,她救了這位被殺的女孩,林區用夢境來表現女主角的內疚,我們有時都會這樣,真實生活上的問題,往往在夢中能找到根源。這也是我拍《水樣的女人》 時想做到的效果。我們在拍《水樣的女人》時看了很多其他電影,《海底兩萬里》(20,000 Leagues Under the Sea,1954)、《活死人之夜》(Night of the Living Dead,1968)。

我們都知道資本主義發劫持了對夢、魔幻的想像,影響了我們的夢、夢想。我想在電影裡回到一個令你相信夢、感受到夢幻的時刻,我的很多電影都不是為了抓緊現實的問題,他們是抓回到純粹的夢幻美好,一種電影本身擁有的魔力。好像Kraftwerk用電子工具創造出的音樂一樣,可以將冷冰冰的音調,變得有情感、想像和浪漫。我們只在柏林一些很普通的地方做拍攝,但我很想在這些看來普通的地點加一點魔法,令這些地方變得不一樣。不是自然的走向,是更有當代性的想像。

最討厭的是,當觀眾離開後,要強行去找答案加在我的電影上。觀眾可以有更多對此的疑問,電影美好的時刻是令你帶著很多新鮮的想法,令你對世界更多疑問,令你更敏感地去知覺電影院外的世界。這也是為何我喜歡關於外遇的故事,關於謎團的故事,電影世界,有很多解不開的謎團、想法等你去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