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追著消逝在時代中的火車,說人的故事 ——專訪《蒸汽消散》導演黃威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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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14

新疆三道嶺礦區,紫橙色天光中,一輛蒸汽火車喀嚓駛過,蒸汽升騰摻著飛濺的星火,染白了半片夜空。鐵道迷黃威勝扛著攝影機,在露天礦關閉前,為走入時光隧道的最後一條古老鐵路記下絕美一筆,也譜出一曲小鎮與人雙重凋零的惆悵小調。他執導的短片《蒸汽消散》入圍第42屆金穗獎最佳紀錄片獎。

 

從畜牧郎到拿攝影機的人

1997年,還是畜牧系學生的黃威勝大概遠遠想不到,自己日後會走上紀錄片這條路。「(當時)如果去牧場養牛,月薪五萬五起跳。」黃威勝記憶猶新。但畢業後去當兵,卻爆發口蹄疫疫情,臺灣畜牧業從此一蹶不振。再憶當年,身為六年級生的黃威勝形容,自己這個世代就像永遠夾在時代潮流間,隨著時局變動浮沉。但與此同時,當年的他也確實感受到一股翻騰的熱血在體內流淌。

那是解嚴後的臺灣,四處散發著蓬勃之氣。家住新竹,就在李長榮化工廠附近,他親眼見證了臺灣環保運動的伊始,也經歷了此後社區總體營造風靡、地方文史工作室湧現的時期。大學熱愛攝影,喜看《人間》雜誌,冥冥中在他心底埋下關切土地的種子。千禧年退伍後,正逢明日報成立,黃威勝笑說不知哪來的天真,竟跑去應徵攝影記者,誰知就這樣一腳邁入新聞圈。隔年,壹週刊在臺灣創刊,黃威勝再跳槽,這一待就是二十年,直到2020年壹週刊吹熄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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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壹週刊因應時代數位轉型,是黃威勝自平面攝影轉往數位影像的契機。也是自那年起,年年冬季跑到新疆三道嶺拍火車,成了他工作之餘的休閒愛好。「對鐵道迷來說,蒸汽火車是一個神聖的存在。」黃威勝這麼說。先飛六個小時到烏魯木齊,搭八個小時火車到哈密,再從哈密搭三小時的車到三道嶺,黃威勝不遠千里,捱著零下十八九度的低溫,只為興奮拍下火車疾駛而過的瞬間,當地人卻訝異:「這破火車有什麼好看的?」

 

從新疆的火車到開火車的人

正是在三道嶺,黃威勝結識了蒸汽火車駕駛宣江,熱情淳樸的他是當年支邊建設露天礦的第二代,父輩在新疆落地生根後,他也成了土生土長的新疆人。宣江對臺灣滿懷好奇,喜聽鄧麗君的歌曲,思慮清晰,口條極佳。不過一開始,黃威勝還是專注在拍火車,直到有人鼓勵他,火車上的那群人這麼有趣,怎麼不拍下來?這個人,就是《蒸汽消散》的製片許鴻財,他也以紀錄短片《以啟山林》入圍了今年金穗獎。2016年,甫從大學畢業、宛如初生之犢的許鴻財進了黃威勝任職的部門。從此,他們成了在工作上並肩的夥伴,更成了在創作上互相啟迪的良友。

在鴻財的提問啟發下,黃威勝開始將更多鏡頭轉往人身上。2016年的那趟新疆行,傳出礦區可能關閉的消息,黃威勝明顯感受到了宣江的徬徨:作為一名火車司機,他一輩子只會這件事情,卻即將失去賴以維生的身份和職業。這件事加深了黃威勝繼續拍攝的念頭,從宣江身上,他彷彿也看到了這個礦區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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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再赴新疆,黃威勝主動詢問能否拍攝宣江的家,宣江欣然應允,更盛情邀請黃威勝到家裡吃飯。這次,黃威勝妥善規劃了跟拍時程,與宣江相約在交接班的車站碰面,又跟著他走街串巷去打麻將。這次拍攝捕捉到的生活片段,主要出現在紀錄片後半。有別於前半段宣江總是與黑乎乎的火車共處,鏡頭在後半走入窗明几淨、有著大台液晶電視的宣江居家。當電動麻將桌緩緩升起,在黃威勝的鏡頭下,呈現的是古老職業與最現代化生活共存的荒誕日常。

 

從失聲的被攝者到發聲的影像

與此同時,在這個漢族和維吾爾族人共生的小鎮,黃威勝也敏銳注意到那條橫亙在兩族人之間的無形界線。他說,宣江家公寓對門事實上就住著維族人,他們彼此碰面會打招呼,卻看得出沒什麼特別交情,宣江也鮮少去維族餐館用餐。對潛藏的矛盾閉口不提,早已成了這個地方長久以來相安無事的生活模式。

但隨著年年造訪新疆,黃威勝也漸漸感受到維族人的消逝。過去,因礦區興盛熱鬧,吸引了不少維族人來小鎮做生意,賣饢餅或曬葡萄乾,從市場一直延伸到街上。但這幾年,曾經造訪的饢餅攤不復在,維族餐館也易手經營。黃威勝私下打聽,才知道有些人是因政策回了老家,以利集中管理。彼時維族人曾綻開親切笑容,慨然相贈製餅的饢戳子,再喚來孩子捧著餅在鏡頭前擺pose,而今取而代之的,卻是他們無聲的動作起落,不再和黃威勝有交流,一如短片所現。原來歲月渺渺,在這個小鎮消散的不僅僅只有礦區和漢人,也包括維吾爾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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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黃威勝最切身的打擊,是在2018年年末。原先計畫好年前要再去一趟新疆,希望能碰上宣江到城裡工作的女兒返鄉過年,卻因旅美中國攝影師盧廣被捕一事,讓局勢一下子嚴峻起來。幾經考慮,最終取消了新疆行。但長久養成的習慣突被中斷,還是難抑心底的失落,趕著元旦假期剪出一版三十多分鐘的影像,在國家電影中心租了放映廳,邀請本要同赴新疆的朋友共賞,只當一同療癒不能赴疆的缺憾。也正因這個插曲,讓黃威勝下定決心,要把影片做出來。經許鴻財轉介配樂福多瑪,他一步步完善作品,直到今日的《蒸汽消散》。

迄今,黃威勝未再赴新疆,但有在微信上轉知宣江要來參加金穗獎的事,收到宣江的爽朗回應:「好,我全力支持你!」當年本是一腔熱血跑到新疆追火車,來來回回奔走這些年,他卻也在當地收穫了一段珍貴情誼。

 

從紀錄節目到紀錄片

因追逐火車跑遍大江南北,黃威勝卻說,比起拍火車,其實他更喜歡搭火車。曾與朋友從蘭州搭十七個小時的火車到哈密,一行三人住在四床的火車臥鋪間裡,總期待著那個將與他們短暫相遇的第四個人會是誰。真正讓黃威勝著迷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萍水相逢。

前兩年在壹週刊參與實境節目《這一站下車》,走訪臺灣各地車站,隨機攔下進出站的乘客,徵求同意後,走進他們的日常,提煉生活精華,聆聽人生哲學。雖彼此素昧平生,對方卻願將掩埋心底的私密心緒信任交付,這讓黃威勝覺得不可思議,尤為動容。他也曾和許鴻財一起拍攝聚焦送葬女子樂團「西索米」的紀錄短片,後來影片拿到東京放映,當地人對臺灣擁有這樣的葬禮文化也感到相當驚奇。能將這樣的在地故事傳遞出去,對黃威勝而言就是一種滿足。

「紀錄片本身就是在告訴人家一個視角,某一個我關心的東西。」黃威勝說。認識一個人,聆聽他的故事,就是他最喜歡做的事。能將眼前所見分享給更多人,不論是喚起對方的共鳴,又或是增廣觀者的見聞,讓他們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地方,一群人在過著這樣的生活,對他而言,便是拍紀錄片最有意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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