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殭屍的第五個成員:專訪《爸媽死了,我卻不想哭》導演長久允
彩虹與爸爸
粉色貓咪圖案上衣,彩虹條紋褲子,綁著左右兩束辮子,看上去意外地嬌小,卻是兩個孩子的爸,在訪談中總是笑瞇瞇的,專注而好奇地看著與談者們。這是今年三十五歲的長久允。
他的作品與他本人一樣繽紛。熟悉日本影視文化的觀眾或許曾看過他的廣告和MV作品,不一定讓你記得並連結到長久允這個名字,但至少當下會ㄎㄧㄤ到你。比如他幫T.M.Revolution設計的專輯廣告,下方打出歌曲的歌詞,畫面做成綜藝節目般的CG再現畫面--冰原上,裸男殷勤地想要用自己身體溫暖海豹;「身體變成夏天了」的歌詞搭配整形外科不當地把人的軀幹整成「夏」這個字⋯⋯
2016年,他的首部劇情短片《金魚亂倒少女日記》(And So We Put Goldfish in the Pool.),用繁複瑣碎的ㄎㄧㄤ感,精確地捕捉埼玉縣狹山市厭世少女們--正想盡辦法躍過青春百無聊賴深淵,花招琳瑯,又步履踉蹌的情緒和姿態--並拿下了日舞影展最佳短片獎。
而今年他帶來了首部劇情長片《爸媽死了,我卻不想哭》(We Are Little Zombies),模擬8-bit音樂和八○年代電子遊戲元素,替一群失去父母卻掉不出眼淚、組成「小殭屍樂隊」的四個東京孩子(由主角小光[出演過《我的意外爸爸》的二宮慶多]領頭),設計出挑戰大人社會和現實世界的五花八門破關遊戲。
長久允大膽斑斕的電影,美術造型和衣裝會讓人想到《裝苑》(そうえん)等雜誌--他本人的穿著打扮亦是。他也說,「我自己很喜歡時尚,也常常會讀《裝苑》,日常生活中大家穿的衣服也太乏味了,如果可以為人生添加一點色彩的話,那就是從衣服開始。」他覺得電影中顏色和造型服裝本身就該有意義,所以四個小演員身上的顏色都是分別指定的色系,造型上也跟他們的角色和故事有關聯。「四個小演員成立樂隊之後的舞台服,全部都是用回收的垃圾製作的,雖然素材是垃圾,可是上台看起來非常豪華、非常閃閃動人,剛好跟他們幾個現身在垃圾場,作為『被撿回來的人』,卻在舞台上閃閃發光一樣。」
「那導演你覺得自己是什麼樣的顏色?」「我嗎?」他指著自己笑了,很快地回道,「彩虹色。」這個答案雖然狡猾,但挺適合他。「因為喜歡包容一切的顏色」,他解釋,「女兒的名字叫做虹子喔。」
這部電影也是包羅萬象。除了電子遊戲元素之外,含括了便利商店的鈴聲、棒球打擊場、偶像演唱會、汽車賓館,到虛擬世界的SNS、YouTube⋯⋯長久允說想放很多色彩繽紛、看起來很有當代日本元素的東西,「而且這些日常生活中可以接觸到的場景,透過小朋友、青少年的眼睛去看的話,會很有RPG(Role-Playing Game)去模擬世界的感覺。」
然而在電影中透過「小殭屍樂團」意外爆紅、被利用、熱潮又迅速衰落,也點出了當代日本的偶像文化問題。長久允表示在這部電影沒有刻意要去討論偶像風潮,但因為長年在廣告公司工作,也會常感受到這個問題。如果出演他電影的小演員們,之後在現實生活中也可能會變成電影裡角色的情況呢?「不無可能,但我在電影裡面,正是要跟演員和觀眾說怎麼樣去面對、克服這種現實。」
言下之意,他更希望孩子們得去面對,或許,正因為他出自一個貼近孩子的立場。他在之前的訪問曾說自己像是13.5歲的小孩子。「現場準備的時候,小朋友在玩電動,或是在玩獨創的接龍遊戲,我每次都覺得好好玩,但一抽空想跑過去找他們的時候,馬上就被工作人員說:『導演回來,現在需要你!』好寂寞啊。」
他覺得與《金魚亂倒少女日記》(下稱《金魚》)的青少年和《爸媽死了,我卻不想哭》(下稱《爸媽》)的兒童合作並沒有因年齡層而差很多,「我設計的角色大部分感情比較淡薄,就算不用很豐沛的演技,只要孩子把台詞淡淡地唸出來,就會很傳神,太刻意去表現演戲的話,反而會比較假。但也會被他們吐槽這不是他們原本會講的話啦。但比起真實,還是以我想講的故事、以我自己的創作為主。」
回憶自己真正身為孩子的時候(而不是13.5歲),與現在日本小孩的差別,他原本以為他們會更依賴虛擬的網絡空間,但「實際上在拍戲的時候,小朋友只要有空檔,還是會在附近跑來跑去,玩那種與我們以前沒有什麼差別的遊戲。」而身為兩個孩子的爸,他覺得自己是身為人父之後,才能創作出《爸媽》這部作品。「我大的孩子今年才上小學一年級,在人際關係上已遇到一些問題。我在想身為一個父親,要怎麼樣跟著孩子一起去克服,怎麼樣透過和他之間的對話,讓他建立正確的觀念去面對這些問題?在這部片裡面也有提出來探討。」
「在創作的時候,我是抱持著自己是小殭屍樂團第五名成員的想法,跟著他們在虛擬的世界中同行,也希望觀眾跟著這部電影的主角們,一起進入這個類似電玩的世界,去挑戰大人的世界。」
少女與聲音
那性別呢?因為《金魚》的主角是少女們,電影並描述了她們對周遭男性的看法,《爸媽死了,我卻不想哭》是三個小男孩跟一個女孩,而女孩同時像男孩們的慾望對象,又像母親一樣的存在。「我這次在處理這個性別視角上,想要把主角的年齡設定在他們快要有性別意識但還沒開始的時候。對男孩來說,女孩很可愛,但到底像女朋友還是媽媽,還沒有分得很清楚。因為我這次最重要的主題是在一個沒有偏見的視角下,去俯瞰日本社會。」那導演自己是怎麼切換到《金魚》裡性意識明顯的少女視角呢?「我發現不用想太多,直接寫出來的台詞,讓那些國中女生念出來,就會變成國中女生的語言--是否性別的差異,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巨大?」
關於性別處理的細緻也體現在選角時的聲音特質上。「挑選主角小光的聲音是在快要變聲之前,而女生的聲音則希望是比較冷調一點、音調會比較低。她代表的不只是女性,更代表著一種批判性。」
聲音對他來說很重要。長久允曾提及自己是用「聲音」構想電影,也有提到是因為拍廣告的經驗「比起畫面,其實聲音能更快速讓觀眾理解內容、投入感情」。然而,這部電影的節奏感和分鏡有時也會讓人想起動畫創作,他也曾說過自己會為電影畫漫畫式的角色設計和分鏡。不禁令人好奇他創作的養分來源--有沒有什麼動畫、漫畫作品啟發過他呢?我自己在看《金魚》的時候,會聯想到漫畫家岡崎京子。「很開心你這樣說!」長久允自己就是岡崎京子的粉絲,他還喜歡活躍於《GARO》漫畫雜誌的超現實主義漫畫家つげ義春。「我覺得也許只有這一次拍長片的機會,所以就把能夠、想要放進去的元素全都放在裡面,所以不管是我喜歡的動畫、漫畫,或是喜歡的電影導演,致敬場面就放了幾十個。電影導演的部分舉例舉不完,而要選一個動畫導演的話,應該就是庵野秀明,喜歡他寫實的幻想。」他還提及自己熱愛爵士樂(Gil Evans)與唸書主修法國文學時喜歡上的法國作家Boris Vian(會把爵士樂放進超現實色彩的小說家)。
除了模仿遊戲畫面以外,電影裡也放入了各種介面(直播影像、監控螢幕、定格動畫等等),似乎因為曾經身為廣告導演,讓他樂於嘗試多元化的形式表現。但也讓人疑惑不同階段的轉換是否有遇到什麼樣的困難?「廣告是別人想講的東西,我要思考怎麼去當他的代言人,就像是翻譯機一樣,把客戶想講的東西去傳達給觀眾知道。短片和長片對我來說是創作,是我自己想講的東西。其實技術上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我在創作廣告的時候,不是被廣告的框架設限,而是從中學了很多技巧讓影像變得更有魅力,譬如剛剛提到的聲音比影像更『吸睛』,電影本身討喜的話,上面放再多的訊息,也能讓觀眾有好感。」
殭屍與正能量
另外,整部電影一直變換著有趣的視角(從物品往外看的,微波爐的角度、水杯的角度⋯⋯等等),感覺在小殭屍的觀點外,還多了如鬼的、萬物皆有靈的目光--但這種設計與「殭屍」怎麼關聯呢?「因為我覺得人類不該是萬物的主宰者,所以希望跟著這些小朋友一起看世界的時候,可以超越人類的框架,去除一些人類所擁有的偏見。另外,也因為人類並不是完美的生物,人類活著的時候,也是很行屍走肉--但他們還是努力活著。」
有趣的是,電影裡面大人更像殭屍,但反而是小朋友意識到、並很快就接受自己是殭屍,不太反抗或是自我懷疑。「其一是因為他們遇到了很多事情,對這個社會就已經不抱太大的期待,不想也不急於追求。另外一點則因為他們是不抱有偏見的小朋友,本身不認為殭屍是相當負面的東西,所以可以馬上學習接受。」就像,如果一定會變成殭屍的話,他們想要成為新品種殭屍的感覺--一種後現代的態度(不製造一個對反的價值去取代,而是想著如何能夠相互容忍)。
「我想要拍這部電影,就是想提供給大家一些,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樣新的價值觀,可以讓我們不要這麼多負能量,卻還是可以堅強地活下去。用後現代這個方式來解釋,我還蠻開心的。如果要用比較老派的講法,則是日本的淨土真宗:不帶偏見,接受萬物。」
電影與遊戲
「小時候玩電玩的時候,其實也會是一邊玩,一邊想說這款遊戲如果我來設計的話,會做成什麼樣子,然後會拿空白筆記本出來,自己設計人物,畫怪獸、畫武器。現在覺得好像和拍電影有些地方是共同的,像是自己進入那個世界一樣。」長久允娓娓道來。那電影與遊戲的差異呢?「覺得沒有什麼特別的差異耶--除了面對電玩的時候我是一個玩家,現在面對電影的時候是一個製作者。」
那會想自己製作遊戲嗎?「實際上,我還滿想把這部片發展成遊戲,只是因為資金不夠,所以沒有辦法去研發。其實我沒有特別堅持非拍電影不可,只要能讓大家開心的娛樂方式,我覺得都是可以嘗試看看,比如《爸媽》的電影小說現在剛寫完,它的份量是劇本兩倍之多。也比如,我想在這部片上日本院線的時候,辦一些互動式的活動讓大家來參與。」
對他來說一切躍躍欲試,挑戰了首部長片關卡之後,也繼續著製作電影的冒險,在美國有企劃案,在日本也有個愛情片的劇本在動工。不知道他在台灣的支線遊戲、小小的冒險會不會盡興?我想起訪談的開始,他說著「台灣空氣的溼度,是我喜歡的感覺,有能量,有生命力」,他還帶了一個空的行李箱,準備來買有趣的台灣雜貨。如果是他,一定會吧,發現周圍的五光十色,裝著一箱眼花撩亂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