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法國國際「真實影展」當中的「後」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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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03

紀錄片這樣的東西並不存在(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Documentary)。
                                     ——鄭明河(Trinh T. Minh-ha)

本文將以兩部在今年2019「真實影展」當中入圍國際競賽單元的影片,一長一短兩部影片都是出自南美洲導演之手,來談談近來導演Ben Russell所談的「迷幻民族誌」(Psychedelic Ethnography)的概念,與介於虛構與紀錄,真實與再現的老話題在「後真相」時代的新思考。

 

看似極度不真實的「真實」

阿根廷短片《Parsi》,片名在非洲幾內亞是「它看起來」、「它似乎是」的意思, 導演Eduardo Williams1與阿根廷年輕詩人Mariano Blatt合作,並在非洲幾內亞街頭用VR攝影機拍攝了360度的鏡頭。由「被」拍攝者自己拿著攝影機在街頭不斷壓馬路,如直排滑輪,自行車和汽車,大量流動的畫面。從頭到尾畫外音是一系列以「這看起來」開頭的詩句,不斷行進的詩歌和影像形成強烈節奏2。人物,記憶,風景,短語,想法等,不斷的身體移動,影像運動與催眠音軌中大量的意象。

⋯⋯這似乎是一個悲傷的冬日, 你好像很生氣,它看起來像一個俱樂部,這聽起來像病毒,好像病毒的相簿, 你好像累了,你好像不愛我了⋯⋯

透過在非洲街道的影像,觀眾慢慢了解到這是非洲現實的主人公「自拍」的畫面。一大堆意象,一大堆影像,都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發生,元素之間沒有確定關係,只有大量的不確定性,令人焦慮不安。

同時,我們體驗一種新的電影形式建構的世界,流動的和開放的冒險,這種流動可能性的關係擴展到所有元素之間。另一方面,這個可能性是深藏在電影技術機制當中的,也就是VR攝影360度的畫面,除了給予「自拍」人物大量高度的自由,畫面當中更是容納數不盡的可能性,導演是在事後才在VR畫面中,製作拍攝出較傳統(非360度)的影片畫面。帶360度「自拍」攝影機上街,如同用更大張更全面的網補捉「現實」,是保留了千萬個驚喜,「觀點」的選擇相對發生在拍攝之後,閒逛穿越現實,穿過非洲幾內亞的街道更顯得瘋狂,因為,我們高度意識到這個真實世界「看來,似乎」是遠遠超越我們可以理解的複雜和多樣。

而智利導演René Ballesteros的長片作品《城堡的夢》(Los sueños del castillo),這座城堡實則是智利南部鄉村一個青少年監獄。這是部莫名「奇幻」偽裝成社會「寫實」的影片,這兩部作品形成一組微妙的對照。心理分析背景出身的導演起初把鏡頭對準青少年們的惡夢,影片開頭看似專注於社會問題。生活在監獄的,等待審判的年輕人,這些習慣沉默的少年發聲講述自己的犯罪自己的謀殺,更試圖逃離他們自己的恐懼,但在同一時間也嘗試過正常人的生活,像一般年輕人一樣,看電視,打球,聽音樂。

我們觀眾也在腦中不斷地想像,他們所「述說」的各式各樣的噩夢憂慮,如何從那些可怕的故事中尖叫醒來。不過,似乎不只是受刑人受到噩夢困擾,在這裡工作的人們也口耳相傳,也都知道這個地方不怎麼「乾淨」。困擾著城堡的夜晚,實際上與當地過去的印地安歷史有關。這是監獄看守所,與周圍的放牧農場,印地安土著墓地之間的故事, 到底是誰在城堡的牆壁之間決定夢境?影片不斷地追問這個似乎極為邏輯的問題,監獄夜晚的噩夢氣氛,與青少年們不斷夢見死亡或被追趕,夢境和這片土地之間似乎有很強的關係,導演運用大量的劇情電影的敘事語言,大量畫外音建立視覺敘事,音畫不同步創造「虛構」的空間指涉,用百分百的「真實」素材,敘述這個發生在智利青少年監獄的「超自然」現實。

迷幻民族誌中的主體歷程

上述兩部南美作品雖然風格極為不同,但都明顯可見在紀錄和劇情之間面對真實的問題,以及「民族誌」和「迷幻」的成分。對同是導演,藝術家,策展人的Ben Russell而言,「迷幻民族誌」的「迷幻」是通過主觀體驗對自我的理解。而「民族誌」則是通過對不是自我的人的客觀記錄來理解自我。他自己電影作品的特殊力量正是在於這兩個不同狀態之間,產生某種力道強大的短路,產生催眠的,有時甚至是幻覺的體驗。觀看他的電影意味著要進行一場極為儀式化「體感」的,跳脫敘事的旅程。

他特別感興趣的是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在世界各地不同人類文明中類似的儀式,在非洲,亞洲,南美洲化身為特有文化,在不同的恍惚儀式之後的本質卻是普遍共享的。主題經常是穿越極限和意識狀態的改變,儀式與恍惚的實踐。這種旅程是發自內心的主觀迷幻,與客觀的民族誌之間的相互作用。對他而言,這個「轉型體驗」 (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同時是對電影機制及其歷史性限制的批判性自我意識。因為迷幻民族誌的作用正是一種對自我的認識,一種理解的動作,而其中的「旅行」同時是手段,也更是目的。

當然,打出「迷幻民族誌」這個概念的Ben Russell,身邊還有同一陣線的一大群創作者,例如曾與他共同執導演筒的Ben Rivers,而他們也對上述的兩位南美後輩年經導演有相當的影響力3。我們更是無法不聯想到鄭明河所說的「紀錄片這樣的東西並不存在」,又或者德國導演荷索(Werner Herzog)所說的「狂喜的真實」(Ecstatic truth),我們只能製造和想像這個更深層的真實,因為不可能在現實中就觀察到4。當然我們更想到,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和荷索,他們虛實恍惚的電影「世界」。在這個邊界領域耕耘多年的創作者們,都在今天的後真相時代更顯得立場鮮明。

 

後真實,複數真實的時代

如同過去科學認證的「客觀」現實不斷被推翻,不斷更新版本,絕對客觀早已不復存在。當早期研究科學家工作過程,並認為即使科學研究都含有「人類」的主觀角度的法國哲學家Bruno Latour,被紐約時報稱為「後真相」的哲學家,我們相當確定川普的「假新聞」,「另類事實」(Alternative fact)現象只是最後一根稻草。人們今天真的不再相信任何奇蹟或真相,現實並不存在。如同長久以來在電影紀錄與虛構之間的辯論和討論,在過度複雜與多重的世界中,複數敘事實際上是一直共存且相互矛盾的,我們都各自製造並相信各自的真相和現實。

當然我們也早已不是電影初生之際,相信影像是單純現場證人的觀眾。在電影院裡,在電影機制中,在電影的集體儀式中,人們學習暫時接受相信不存在的事物。電影一如宗教,恰恰反應出人類「創造」敘事以及集體相信「虛構」造就的力量。電影史這一路走來,有導演說,所有的電影都是紀錄片,也有導演說,紀錄片並不存在。而「製造」真相及共識, 也更一直是紀錄電影實踐最鍾愛的話題。一方面,紀錄電影是探索這個過度複雜的真實世界最適切的創作實踐,另一方面, 電影自最初不正是「拾取」5真實世界中的現成片段,編織出一個現實的藝術。

 


1. ‭ 在去年2018年,由阿根廷導演Eduardo Williams操刀的「真實影展」第40屆的影展主題片頭當中,即可稍稍觀察到「迷幻民族誌」的風貌。
2. ‭ 這個音畫節奏強烈的關係,與文本中「過多」無法承受的主題,可以參考曾經獲得威尼斯銀獅獎的法國女藝術家Camille Henrot,運用嘻哈說唱的錄像作品「極度疲勞」(Grosse fatigue,2014)。
3. ‭ ‬可以參考「真實影展」去年與Ben Russell所做的訪談。今年他雖然沒有作品參展,但是他本人也在影展現場。
4. ‭ 關於荷索所說的「狂喜的真實」,可以參考導演個人網站
5. ‭ ‬筆者腦中浮現法國老祖母導演安妮華達的《艾格妮撿風景》(片名直譯為「拾穗者與我」),將拾穗者與電影人的自我生命經驗緊密結合,旁徵博引記錄當代各式「拾穗者」以探討電影的本質,介於自然呈現與攫取現實後重組呈現全新虛構敘事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