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淚的傷痛怎麼說?《Goodnight & Goodbye》導演吳耀東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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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28

二十年前,他曾和他一起「在高速公路上游泳」,置身攝影機的前後兩端換氣呼吸,進而開啟一段像在力拼你死我活的主客競逐,時過境遷,當久別重逢的「晚安&再見」終於被說出口,才成就了並沒有鹿死誰手的結果⋯⋯

因為各種生命的偶然與碰撞,身為動態影像創作菜鳥的吳耀東進入了21年前甫創立的台南藝術學院(現為國立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所就讀,對於「何謂紀錄片」仍然懵懵懂懂的他,透過當年音像所所長井迎瑞的牽線,認識了第二年入學的學弟辜國瑭,兩人在開學前的暑假協議建立拍攝者與被攝者的關係,吳耀東遂而將他們一學年來密集的相處過程製成《在高速公路上游泳》,這部赤誠生猛的作品讓他一舉成為首位奪得日本山形影展小川紳介獎的台灣紀錄片創作者。戴在身上的桂冠,以及來自他人的種種評價,為「吳耀東導演」建立了繼續從事影像創作的信心,卻也逐漸成了揮之不去的重擔。

自南藝畢業後,吳耀東導演先是服了兩年兵役,接著分別以攝影師及作者的身份先後接下了兩部紀錄片的製作,然後,他便進入一家影像製作公司工作多年,領著月薪,與同事共同承攬一些委製的拍攝案,或以「得獎導演」的名義替公司申請藝文創作補助。而當他基於個人的生涯考量決定脫離公司自立創作,為他人生帶來關鍵轉變的故事主角,卻早在時間推進的生命過程中斷了聯繫。

到了2014的10月,冥冥之中有所安排的連鎖際遇開始牽動著影像創作者的宿命,「紀錄觀點」製作人王派彰燃起了吳耀東導演「重回創作原點」的拍片衝動,曾經隔著攝影機「不打不相識」的辜國瑭和他終於在隔年年初再次相遇,隨後又在沒人做好準備的情況下驟然分離。這次,他們都沒能再繼續當年高下難分的彼此對峙,而與「留在戰場上的他」相抗纏綿的對手,竟成了名為「紀錄片創作」的不馴幽靈,還有存在自己內心深處的多重黑洞。

針對這部後來「招惹爭議」、「評價兩極」的紀錄片作品《Goodnight & Goodbye》,《放映週報》在去年與導演進行了長達4小時的訪談,在此重新寫成一問一答的對話形式,帶領讀者一起重回本片誕生前後,傾聽導演沿途走過的各種心路歷程,只願腳踏實地的生命經驗,從天而降的道德人倫,都交織在這部紀實影像的身體與靈魂。

 

——請問吳耀東導演,您是在怎樣的人生階段投入《Goodnght & Goodbye》的創作呢?

從南藝畢業、當兵退伍之後,我先是在「紀錄觀點」獨立創作了一部關於兩位都會女子的片子,又去當了楊力州《水蜜桃阿嬤》的攝影師,之後我就進了一間影像製作公司,基本上就是領月薪做事,一待就待了五年。因為我有山形影展得獎導演的資歷,那位老闆有給我創作空間,我寫自己的創作企劃,然後替公司申請藝文補助預算,因此,我比起其他同事擁有更多機會去獨立拍攝自己的紀錄片作品。我知道我這個人很懶散,雖然幾年來一直都在從事影像工作,我也慢慢學會用腳架、打燈、做大頭訪談、找到自己偏愛的攝影美學跟運鏡方式、甚至能夠帶領整個團隊拍片了,可是,別人提起吳耀東,卻永遠都還是《在高速公路上游泳》的導演,我知道自己也是太過安於現狀,畢竟能混口飯吃就不錯了。後來,應該也算是對這款生活開始感到不滿意了,我就離開這家公司,找幾個朋友合租了一間工作室,脫離原本相對安逸封閉的舒適圈,靠自己獨立找尋出路。

剛好離職不久後,2014年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籌備期也開始了,策展人林木材跟我提議說想做《在高速公路上游泳》的特映,想想也好,畢竟已經事隔十多年了這麼久了,便接受了他的公映邀請。結果,當年的TIDF彷彿成了關鍵契機,「紀錄觀點」製作人王派彰來看了片,看完之後,他主動約我去華山光點附近的咖啡廳聊聊天,就是當時的對話燃起了我去重訪辜國瑭的創作慾望。

——在正式開始進入新作品的討論之前,想請您先分享一下,《高速公路上游泳》完成後,您跟辜國瑭的關係如何產生了變化?

東:自從《在高速公路上游泳》完成之後,我跟辜國瑭慢慢也就斷了聯絡,隨著時間經過,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累積造成了我們失聯的狀況。一直到我碰到王派彰之前,我都從來沒有想過要再去找辜國瑭,甚至像這樣再創作一部紀錄片。

一方面是,因為片子內容觸及到辜國瑭的同志身份跟一些比較隱私的生命經歷跟身體狀況,我不得不去接受很多來自他家人的壓力,他在美國的妹妹就曾經寫了一封很長的航空郵件給我,要我不要再放片,這會為他們家帶來困擾,我也接過他媽媽打給我的電話,只因為有次我把片子提供給辜國瑭參與同志跟愛滋團體的議題推廣放映這樣,她就打來要我把所有毛帶跟作品都交出去給她處理,我則是以「這部作品是我跟辜國瑭的事,要他本人跟我反應才算數」來強硬回應。總之,如此面對他家人的數次譴責,是有間接累積一點壓力,甚至因為這樣,從1999年去山形影展回來之後,《在高速公路上游泳》有十年多的時間都是被我自主封印起來的。

再來就是,片子做完以後,我心裡就直覺想要開始跟他保持距離,因為不想要再延續像片子裡面那種過於貼近的關係,加上拍攝的過程讓在我心裡實在累積了太多的負面情結,自然就沒跟他保持密切往來,不過,直到我退伍後北上生活,三不五時他也會到台北,幾個同學大家就是聚會、唱歌,我們生活還算過得去的幾個人會輪流湊錢請他吃飯。可是,三番兩次一直看到他那種沒有振作起來的樣子,怎麼督促關心又都沒用,面對他這種我行我素的狀態,就會想要掙扎逃出來,真的是不想再看到他的那副德性,看不下去也看不慣啦,所以開始不主動跟他聯絡,然後就這樣默默混過了幾年,等到想說再來問候一下,打了幾次他的電話都有通,卻再也沒有被接起來了。

——那麼,從2014年底到《Goodnight & Goodbye》展開創作的這段這期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這段日子裡發生了很多事情,都好像是冥冥之中註定如此⋯⋯

剛剛不是說到我老早就跟辜國瑭失聯了嗎?我也根本不想做那種很自溺一路開車喃喃自語的影片,所以,就算我聽了王派彰的話非常心動,但也根本不知道這部「追尋自我創作原點」的作品如何開始進行,更不確定到底是要做還是不做,結果根本還沒猶豫多久,三位小天使就飛到我面前來了。

講起來真的就只能說是宿命吧?2014年TIDF的《在高速公路上游泳》第一場放映讓王派彰有機會來找我喝咖啡,第二場放映結束之後,我人在場外,又有三個還不認識的年輕人來找我攀談,其中一個是當時正在拍《末代叛亂犯》的廖建華。他們說在訪談范雲時,聽說辜國瑭那邊可能有拍過一些野百合學運在台大校門口絕食靜坐的畫面素材,為此,他們就去了他朴子老家與他碰面,雖然最後沒有拿到任何影像,但有在他家受到本人親切熱情的招待。熊熊聽到這些,我當然非常驚訝,忍不住詢問他們是怎麼找到辜國瑭的,結果這才知道,他家的電話手機都沒繳錢,也不知道壞掉多久了,後來這群年輕人輾轉得到了他老家的地址,提供地址的人告訴他們說,要找他只能寫信過去等回信,或者就直接去登門拜訪,他們便選擇直接搭火車到嘉義,最後順利找到了他。

因為有這樣的際遇,我才跟廖建華他們要到了辜國瑭老家的地址,也慢慢確定,這次的創作可以如王派彰建議的,用重新拜訪他作為開端;接下來的任務,就是寫出交公視「紀錄觀點」的拍攝企劃。寫企劃總要先想好片名嘛,因為辜國瑭以前曾經對我說過一句羅密歐的台詞「Goodnight, Goodnight, Goodnight.」讓我印象非常深刻,所以,我的片名當下靈機一動,就決定叫作「Goodnight & Goodbye」,之後回想,這個選擇搞不好也是個宿命啊⋯⋯

 

接下來,麻煩請與我們具體分享您和辜國瑭久別重逢的那次經歷。

2015年初,剛剛講到的這些事情跟準備工作差不多都塵埃落定了,我就開始苦惱,畢竟總要先去打個照面,但我實在不確定要在什麼時間點去找辜國瑭,也不曉得找他到底要幹嘛,還想說給自己找個說服自己的藉口,反正這幾年根本沒有盡到身為朋友的責任,那我去好好說聲道歉好了。當時我在外面跟另外幾個朋友share一個工作室, 裡面有個算我的好友兼大哥,我們都叫他老大,他是攝影家何經泰,何經泰比我還早認識辜國瑭,也算熟,他看到我在那邊猶豫、壓力很大,他竟然對我說:「好啦!我們一起去!不是我陪你去,是我跟他很久沒見,我自己也想看看他現在是什麼樣子。」

企劃案那些東西被核過了以後,原本我還在那邊忐忑不安,結果何經泰就跳出來幫了我一把,我也想說他是長輩,人生閱歷比較豐富,很多事情就聽他的,本來還選不定南下拜訪的的日子,他便提議說,拜訪老友要馬在過年前,不然就是在過年後,那因為過年前大家都比較忙,所以我們達成共識在大年初八出發,我還事先訂了附近唯一一家剛好走路不到十分鐘就能到他家的老旅社。

在出發之前,我有先跟何經泰商量好要他幫我側拍,畢竟這是事隔數年的首度再次碰面,就算素材未來不一定用得到,這次整個出發到碰面的過程也應該還是加減拍一下比較好,所以我就拜託老大幫我這個忙,自己也帶了一台小型數位攝影機備用。何經泰平常是拍靜態的比較多嘛,動態錄影的操作他比較不熟,他剛好也想要學學看,也因為是在這樣的狀態裡拍的,所以當然後來有些畫面就失焦了;那次錄影用的還是他平常拍照用的數位單眼,連外接的麥克風都沒有插,所以收音品質也不是太好,總之,預設進行的並不是什麼正式的拍攝。

那一整天的經過,大概就像你們在片子裡看到的狀況。我先跟何經泰會合,我當司機開車南下,到了朴子還先特別開車路過辜國瑭家門口場勘,之後到飯店Check-in,還因為沒人住被升級成總統套房,然後就是就在房間討論接下來的計劃,暫時的共識是隔天白天再去找他。到了大概傍晚五六點,我跟何經泰在附近的路邊攤吃飯,結果一個外型很像辜國瑭的人路過,我們倆全身毛都啪地豎起來,說不定他還是料事如神知道我們來了,一直挫說要是他走過來打招呼怎麼辦,心臟跳得好快,最後這個人只是進到旁邊的便利商店,拿了一些廣告傳單就折返了這樣。總之,何經泰跟我經過這一波刺激,血都衝上來了,剛好相機什麼的也都隨身帶著,所以吃飽立刻帶上兩手啤酒,臨時起意殺到他家去。

我們一進門,他出來招呼,簡單寒暄了一下,他可能是看到有相機在錄,竟然還在那邊給我戴蛙鏡,進屋子發現他早就開了一瓶高粱在喝了,我們就也把啤酒開了,坐著聊啊聊,像是老朋友碰面,但又有點搭不上線的感覺,我告訴他我結婚生子了什麼的,何經泰提議隔天我們帶他一起去吃頓好料的,他直接答應說好,約在中午十二點碰頭。畢竟總要等他比較清醒了,才能好好說明我們這次拜訪的來意,然後正式跟他確認他對接受拍攝的想法,順利的話,就能具體聊聊可以怎麼合作,所以我們當晚就也沒談到什麼重點,接著慢慢開始從隨性聊到尷尬,尤其看到他還是那副都沒什麼變的死樣子,自己心裡有股火又開始在悶燒,最後才有點變成像見笑轉生氣那樣子跟他互動⋯⋯他總共喝掉了兩瓶高粱,其中一瓶還是我被委託去買的,然後他喝到無力醉倒,我把他扶回房間,讓他躺好,再幫他關上燈,帶上門,離開他家。這整個過程算算也才四十分鐘左右而已。

隔天中午十二點前,我們依照中午飯局的約定到他家門口,我還帶了自己小攝影機先到處拍,捕捉房子的外觀,進房就拍他客廳的空間空景,何經泰在他房門叫了好幾次辜國瑭都沒有回應,要我趕緊過來看看,我還隔著紗門在門口拍了一下他的古怪睡姿,結果,直接開門進他房門,他半身懸空趴著動也不動,而且怎麼搖都搖不醒,終於驚覺情況不大對勁,連忙到他家隔壁,找他親戚進房一起幫忙看看,他叔叔怒斥不管,他叔叔的老婆出面協助,等她從他房間出來以後,就慌慌張張地要我們快打手機幫忙報警,後來警車來了,救護車也到了,醫護人員進去急救,緊接著宣告死亡,說他心肌梗塞,已經過世一段時間了⋯⋯

因為何經泰跟我都被要求得留下來做筆錄,我們就在他家房子外面等候,住他家隔壁另一側的老大哥過來打招呼,跟我們聊了很多關於辜國瑭的生活近況,像他在爸媽過世後如何跟自己住隔壁的叔叔嬸嬸失和啦、這些年主要資助照料辜國瑭的,只有他住台南柳營的姑姑等等的,我竟然像這樣子完成了與他斷訊多年期間的田野調查。因為他叔叔向警方供稱「自己不認識死者」,打算就此跟辜國瑭切割關係,我們就一直在現場等到他姑姑從柳營趕到朴子這邊協助善後,姑姑到了,他的遺體才被送進殯儀館,我們就在殯儀館旁邊的小房間做完簡單的筆錄,其中一個警察告訴我們:「這個人是我小學同學,小時候他多優秀你都不知道唉⋯⋯朴子這邊現在有兩個家喻戶曉的酒鬼,其中一個就是他。」大家心內都覺得很怨嘆啦!

整個過程弄一弄,差不多也到了下午三四點,我跟何經泰才上車離開朴子,回程北返的路上,我們幾乎都沒有開口說話,一回來,何經泰就把自己5D相機的兩張記憶卡直接丟給我說:「裡面的檔案你自己弄一弄,弄好你卡就還我,這東西我不要看,我根本不敢看!我不敢看,你很誇張!有時間你自己去看!你跑來找他,後來又在那邊生氣,跟他在那邊這樣子搞⋯⋯我不想看!」誰都沒有意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當下心裡確實會有很多情緒需要平復,遭到五雷轟頂的我很快就把記憶卡的檔案過進電腦裡面,但那40分鐘久別重逢的側錄影像,有超過兩年的時間,我自己也是連看都不敢看的。

在這個始料未及的意外事件發生過後,您是如何繼續創作《Goodnight & Goodbye》的呢?

大年初九回到台北之後,我馬上就約了王派彰碰面,跟他說明整個情況,就算假設沒有發生這場意外,都親眼看到了辜國瑭的近況了,我真的也覺得完全不會想去拍一個落魄酒鬼逛大街的紀錄片,那才真正是在剝削跟消費人家,我跟何經泰那天去完他家,回到飯店討論了好一陣子,當下心中就做出了這個結論,後來他又突然過世,我原本其實就做好打算直接跟公視解約,不再進行這部「創作」。

我們再度相約咖啡店碰頭,促膝長談了很久,王派彰也了解了整個意外的來龍去脈,只是最後在解約與否的這個點上,我們陷入了膠著,他一直說:「你再想想、你再想想。」好像沒有要放過我的意思就對了,我也只能摸摸鼻子繼續維持現狀。年初製作契約核定後,公視所支付的第一期費用,我不想去動用半毛,但因為生計還是得顧,開工作室又沒有固定收入,所以我就開始著手做一些其他的案子,一做就忙到了九月,經過了時間沈澱,也跟很多比較親近的朋友聊過之前那段衝擊的經歷,終於才有餘裕靜下心來思考關於這部作品的事情。

最開始,我認為自己應該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好好再去認識辜國瑭這個人一次,但他人都過世了,我好像也不能怎麼辦,於是我就找了個地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把自己關在那裡,一個人將所有在拍《高速公路游泳》當時拍攝的毛帶素材看了一遍,還很認真地做了當年的自己從來沒做過的場記。那是我事隔多年,第一次如此好好重看滿載過去我們種種互動的影像,從這種相對旁觀者清的角度看著看著,我這才清楚看到了過往從來沒察覺到的事。

那年,辜國瑭對我當真是何等溫柔並且包容,在他眼前的就只是一個無所適從的青年人,但他卻是多麼不厭其煩地面對這樣的我;同時,我也發現,他在接受拍攝的時候,其實並不是對我毫無期待的,像我有看到一段畫面是,我一直逼問他:「你為什麼給我拍嘛!」他就突然回飆說:「因為我知道我快要死掉了!」再仔細對照毛帶裡的各種大小細節,我才驚覺,雖然他沒真的明講,但在辜國瑭心底,應該是有想要為愛滋維權留下一點服務運動的成果,所以他才會接受成為我南藝二年級學期製作的主角⋯⋯

當年的我,實在是能力不足、懶散、不用功,看到的東西又被自己遲鈍的視野侷限,不但完全沒能顧及到他的想法,結果懵懵懂懂做出來的東西就變成《在高速公路上游泳》那個樣子,甚至還莫名拿了獎,更諷刺的是,二十年後我竟然厚顏無恥地為了拍自己的創作再度去找他,還在那邊被過往的假想敵困住又跟他生氣,自始至終,一路走來我都是如此自私不堪,恍然大悟的那個瞬間,情緒整個爆發上來,好羞愧,真的實在是太羞愧了。

在警覺到自己的片面跟狹隘之後,我想了很多,如果我此刻正在做一部跟他息息相關的片子,面對辜國瑭這號人物,就絕對不該只有我單方面的認識或見解,於是,我便動用各種門路,找到過去認識他,而且願意好好談談他的人接受拍攝採訪,讓大家都來談談關於他們記憶中的辜國瑭,也算是我遲來十多年的全面田調。這系列的訪談都做得十分正式,有發現任何相關資料或信件,能借的也都借回來掃描備存。

但是,經歷了這整個過程,卻只讓我切身地體認到,無論任何的影像創造或者言語訴說,其實都是徒勞無功的,不管誰在鏡頭前說了關於他的什麼,都無法真的代表他這個人,若是期待好好地去認識他,甚至好好地「重現」他,根本就不是使用任何一套「做紀錄片的方法」可能企及的事情。

2016年的春天,這些拍攝準備都告一段落了,由於紀錄觀點的一年製作合約即將屆滿,我趕緊用先前挑到的毛帶搭配大頭訪談剪了《Goodnight & Goodbye》的原始版本,當然,這個連我自己也看得不滿意,甚至有點自暴自棄做出來的成果,絕對是被王派彰直接打槍。我跟他2015到2016整年下來沒碰過幾次面,整個合作過程,我其實也不清楚他要的究竟是什麼,但至少我們有弄清楚自己不想去做類似「墓誌銘」的紀錄片,總之,我們終究還是沒有解除製作契約,後來就是協議將繳片給公視的約定期程展延,並在王派彰的建議下,一延就延了一年半。然而,一方面,畢竟我得照顧自己的家庭生計,所以必須開始處理製作各種大小案子,二方面,我也是無力再去想像片子能夠怎麼好好進行下去,於是,在製作展延的這整整一年當中,這部作品是沒有任何實質進展的。

毫無進度的狀況一直持續到了2017年的二月,紀錄觀點的製作履約期限眼看又只剩下半年了,但我一個人還是一籌莫展,結果好像冥冥之中有個助力在推著這部作品前進一樣,一切突然就這麼再度動了起來。剛好差不多也是過完農曆年的時段吧,何經泰跟我再度碰頭,我們協議一起重返嘉義朴子,先是去了辜國瑭的老家跟他的靈位探望一下,之後就把車到沿海一帶,老大用他近年練就的大師級動態攝影風格幫我拍了點空鏡,我也自己用手機拍了一些比較隨興的素材。不久之後,我便偶然碰上了《Goodnight & Goodbye》的剪接師,如果沒有她在,這部片子是不可能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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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為我們簡介一下這位剪接師,再聊聊您們最後是如何合力完成《Goodnight & Goodbye》的?

這位剪接師她的名字叫段佩瑤,當時才剛從待了好一段時間的工作室離職,大概心境上,算是處於比較傾向好好為了影像創作(而非商業性製作)發揮自我能量的人生階段。我們原先就因為一些工作有打過照面,不過沒有深交,也沒有緊密合作過,恰巧就在那陣子幾次頻繁碰面的閒聊過程中,慢慢交換了彼此的近況,更發覺我們某種創作頻率的一拍即合,既然雙方都能滿足彼此當下的需要,就順勢促成了這段共同完成《Goodnight & Goodbye》的緣份。

她最開始為這部作品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獨力看完這兩年多來我都不敢打開來看的,封存了那40分鐘久別重逢的所有側拍影像。接著,她把當年我們在南藝拍的所有DV帶搭配我做的場記全部看過一輪,每看完一段,她就會要求我仔細講解這段影像的細節跟脈絡,像是我們一起在拼拼圖那樣,一塊一塊地拼湊出我跟辜國瑭這兩個人曾經發生的所有故事。接下來,段佩瑤運用了她很細膩獨到的觀察,組織了很多「互通有無」的小事件,讓十多年前的回憶跟前年重逢互動的側拍畫面可以無縫接軌,做出了長約半小時的粗剪試看影像。

在段佩瑤進行這些工作的時候,我依舊沒膽直視這些原先一直不敢看的畫面,最多只敢在路過她座位旁邊的時候,對著出現在她工作電腦螢幕裡的自己叫囂說:「乎伊死!乎死就對了!」一直到自己必須面對她那30分鐘今昔對照的粗剪版本了,我才首度定睛看著我與辜國瑭最後一次的實體互動,那個讓我深感羞愧的自己,是多麼赤裸自然地出現在何經泰的失焦鏡頭中,不看則已,一看就深深打進我的內心谷底,於是便請她好好繼續照著這樣的邏輯讓作品延展下去。

確定剪接大方向的同時,我們也著手調度運用其他還沒擺進時間軸的可用素材,工作就這麼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突然有天,辜國瑭冷不防地進到我的夢裡,相識這麼多年,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一次來過我的夢中,我一驚醒就馬上把整個夢境歷程筆記下來,最後,關於這個夢的描述,被寫成了旁白,直接解決原本我們找不到適當方式交代他驟然離世的作品敘事問題。

面對著如此充滿宿命的創作,自己的內心充滿焦慮不安,整個剪接過程前前後後,每當有任何實質進展,我就會找來幾位信賴的好友,麻煩他們從自己客觀的角度給點意見,如果連那三十分鐘粗剪版本也算在內的話,總共被「試看」過三輪。直到大家都表示肯定的版本誕生了,我才把影片提交給王派彰評核,這次,他終於點頭說了OK,緊接著就是託付混音師將作品成音的整個工作流程Run好,畫面的部分我不希望有任何調光調色所以省去一道工序,混音完成後,在2017年的尾聲來臨前,《Goodnight & Goodbye》的「創作」便正式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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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整部片的最後一段,不是有我跟另一位同學站在舞台演唱《二十歲的眼淚》的畫面嗎?那段影像,因為不是我自己親手拍的,是辜國瑭掌鏡攝影的,所以我對這卷帶子壓根兒沒有任何記憶,之前閉關看帶做場記的時候,也就被我這麼忽略了,真的是段佩瑤十分用心仔細地看帶,才能發掘到這段素材,是她造就了這部紀錄片原先不可能擁有的生命跟結局。

另外就是,在作品第二個版本完成之後,其中一位來協助試看的友人跟我說,這段影像乍看是很完整的,可以探討何謂紀錄片拍攝本質的論文電影,但裡頭卻看不見辜國瑭跟我之間的那份情感。他這番話驚醒了我。原來在自己的潛意識裡,真是有個很巨大的黑洞,直到作品即將完成的階段了,竟然還自以為可以僥倖苟且地隱藏自己,還以為自己可以不去面對,不去坦露內心真正的感情。於是,最終版本的《Goodnight & Goodbye》多出了這一段畫面:我跟辜國瑭在汽車後座,我把攝影機面向自己,拍著靜靜躺在我腿上的他,拍了很久很久。

——您覺得自己為何要創作《Goodnight & Goodbye》這部作品?

現在回頭去看,我覺得,真的不太能去講說,有特別基於什麼發自內心的理由或動機,才開始進行整部紀錄片的「創作」。反正就是,離開南藝之過的十幾二十年,我慢慢學會怎麼用影像「混口飯吃」,然後也逐漸消磨掉過往那種初生之犢的創作能量,於是,做出來的作品,雖然說也一樣是在做紀錄片,也會在那邊跟別人花時間搏暖交心什麼的,但無論自己看還是別人看也都不上不下的,感覺就是少了什麼,緊接著,王派彰剛好就在我人生轉折的時間點現身,拋下讓我重燃熱情的導火線⋯⋯

我只能說,我就是這麼被煽動了,因為他的說法,真的觸動到我十多年來都不曾滿足的那一塊潛在的創作慾望。所以,我也才真的完完全全是為了「拍片」再度殺到辜國瑭面前,結果勒,久別重逢的那天,就這樣成了那副作繭自縛的德性,接下來,他就熊熊這樣走了⋯⋯你不覺得,這整個都很玄還什麼的,我不會講,好像沒有語言可以形容這一切⋯⋯你說,我該怎麼回答你的這個問題呢?我也不知道啊⋯⋯我能跟你分享的,只有透過這些創作經歷慢慢累積下來的一點心得吧。

如果2014年的大年初八我們沒去找辜國瑭,我的直覺告訴我,他應該就會繼續遊走在朴子的小鎮街道上,待在那個有點凌亂的家裡,一個人繼續渾渾噩噩地生活下去。雖說令人怨嘆的現實是,他就在我們久別重逢的隔天離開了人世,我卻也會覺得,他就這麼離開了人世,對他而言,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當然不是在自以為是地說什麼我幫了他一把之類的鬼話,我只是覺得,至少他真正脫離了苦海,而接下來,去好好面對他所留下來的種種經歷,就是活著的人的事了。

美國有部叫《白鯨記》的經典小說,情節講述了一位捕鯨船的船長,因為有條腿被鯨魚咬殘了,於是他帶領了一群水手,一直在海上追殺牠,經歷了好一番波折,這位船長在最後大決鬥依然落敗,他才終於猛然體認到,自己真正在面對的,只是自己心底那個「最黑的黑洞」。對我來說,《Goodnight & Goodbye》這部作品整個的創作歷程,也很像是發現自己心底的黑洞,然後面對黑洞的經過。

當我開始一個人閉關,觀看那些《在高速公路上游泳》素材毛帶的時,使我深感羞愧的,並不只有辜國瑭對我的包容溫柔,也不只有我對他內心想法的後知後覺,事實上,我也連帶看清了自己的劣根性格,我就是這樣一個生性冷漠、無情、自私又疏離的人,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我覺得自己是沒有能力給別人「愛」的,所以,才一直在潛意識裡存在著一種面對愛的恐懼,正是這樣的恐懼,造就了我心底的黑洞。

我知道,我不可能擁有像辜國瑭當年對我的那般不厭其煩的溫柔,我也不會像何經泰擁有那種會主動體恤照顧別人的貼心,所以,當感受到別人給予自己太過巨大的愛或溫柔時,我真的就是會發自內心的恐慌焦慮,然後就會想要逃得遠遠的,一如當年,甚至直到現在,所有的片子拍完我只想默默淡出主角們的生活圈。可是這次,在做《Goodnight & Goodbye》的時候,我逃也逃不掉,或者應該說,我如果逃了,那我真的太對不起辜國瑭了,我應該要面對的,就是這個既自私又「恐愛」的自己。

就像那段直到最後的最後才加進片子裡的畫面,原本我老早就知道它在素材庫裡卻不用它,其實就是很怕赤裸裸地看到自己被人投注情感的樣子,但我其實不該自私想要僥倖逃避。我也知道,這部作品這樣被弄出來,對我自己一定很傷,也一定有不得不面對的痛苦,但不管是有爭議還什麼的,反正都是活下來的我應該要扛下來的事啦!

這段期間,為了TIDF的放映,我自己也開始不斷反覆回憶這段片子拍攝的歷程,現在我說的這些話,就是在這個狀態裡我所擁有的體悟,未來搞不好我還會有更多不同的想法。但總而言之,回頭想想,在辜國瑭過世之後,《Goodnight & Goodbye》的整個創作其實很像是一種「自我內化」的推進過程,畢竟我一定要把片子做到這個地步,才能稍微感到問心無愧。

因為像這樣生出了《Goodnight & Goodbye》,直到2017年前定剪完成前,我所有生命與情感的起伏都融進了片子裡面,這確實是我從南藝紀錄所畢業之後,拍了整整十多年的紀錄片,就再也沒有從「創作過程」中獲得的感受:面對自己的創作,還是可以看到真正來自自己內心深處的東西,我才知道,經歷了這二十幾年的種種變化,原來它沒有消失不見;而面對辜國瑭,我除了感謝還是感謝,很謝謝他留下了這些讓我歷練,是他讓我可以勇敢看清一切然後正視自己,但很遺憾的,我是再也沒有辦法對他親口說聲謝謝了⋯⋯

——訪談的最後,問您一個如果不願回答也沒關係的問題,「名利」對您來說是重要的嗎?您怎麼看待這件事情?

我覺得名利要分開談,想要求利的話,那就是去接案子,去拍商業製作。身為做影像創作的人,不管是做了怎樣的作品,我都是掏心掏肺地投注了那麼多的力氣做的,當然都是會想得到入圍影展的肯定,然後把握機會跟不同的人交流。我當然沒有去想過說什麼拍片就是為了要在影展得獎,這從來不在我創作的考量中,只是現在台灣,創作的紀錄片沒有院線市場,電視播映的管道其實也非常有限,我用力生了這個小孩,只能靠影展入圍這樣的機會,才能讓他露臉給大家看看,跟大家一起討論,這款「名利」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