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盒子/白方塊裡外探索「另一種影像敘事」—— 專訪「每部影片都是一道謎語」 策展團隊
2017炎熱的夏天正當臺北如火如荼地舉行著台北電影節,在臺南的蕭壠文化園區由「另一種影像記事」所策劃的「每部影片都是一道謎語:黑盒子與白方塊的動態影像」 展覽也於7月8日週六下午開幕,除了靜態展覽,還搭配講座、夜間表演、影像放映等動態活動,讓「影像如何在不同空間場域展開與觀眾的互動」此一議題的思辯,產生更多可能性。
近年在台灣,電影開始嘗試走進美術館。現有蔡明亮舉行兩次大型影像個展,阿比查邦的《華麗之墓》在北美館「伏流.書寫」展覽中展映等案例。而原本只是線上電影俱樂部「另一種影像記事」團隊也開始以游擊式方式,在各種非電影院(例如附屬於咖啡店的藝文/映演空間)、美術館的場域,舉行許多點狀式的影像交流活動。而此次在蕭壠文化園區的展覽,可以算是團隊階段性的重要實踐,而從這個展覽的相關論述作為基礎,未來也會有更多游擊式的活動發生,繼續拓展臺灣的流動影像之域外的行動。
接續上一篇〈另一種電影展映:每部影片都是一道謎語〉由策展團隊自身的論述,此篇訪談希望透過不同立場與觀點深入討論「每部影片都是一道謎語」展覽中的策展思維與背後的規劃過程,以及展覽中未能被展示的研究與田野的階段性成果:
影像、展演與詮釋的實驗空間
——首先請談談「每部影片都是一道謎語」展覽當初的緣起與規劃構想?
Ling——最初的規劃主要由我與Wen兩位成員發起,Wen曾就讀倫敦聯席會(London Consortium)的電影策展研究所課程,該課程由倫敦電影學院(London Film School)和倫敦聯席會文化研究的研究所合辦。在倫敦就學經驗帶領他初步理解電影工業與影展的營運模式,這所學校也鼓勵學生思考挑戰電影工業與展演形式既有的框架,他在英國也策劃了實驗性的放映活動:「白日夢國度」(Daydream Nation),探討電影與夢境之間的關係。
我則在英國念文化研究,也在倫敦做了一些關於動態影像的展覽與放映會,在英國留學時經常在影迷空間流連忘返,像是「LUX」(發行動態影像的機構)或是「Close-up Cinema」(咖啡店兼電影出租店的空間)。我們回台灣以後分別在電影發行公司與藝術領域工作,逐漸地也發現在工作領域上的侷限,像錄像作品或實驗電影無法在商業發行裡生存,實驗電影在當代藝術領域或是美術館也幾乎很少見——實驗電影與當代藝術的領域還是有很清楚的界線。在台灣也沒有專注在經營動態影像展演或言論的場域。
面對侷限,一方面也想念那樣在影像裡浸淫與獨處的空間,就此一群人在工作之餘開始在網路上成立「另一種影像記事」線上電影俱樂部,除了前面提到兩位成員外,後來在電影製作公司的Hsuan、實驗電影導演Tzuan也陸續加入,大家想進行一些「域外」的嘗試,除了關注國際動態影像展覽動態,或試圖引介思想或言論之外,在2016年也開始把線上的俱樂部實體化,希望讓平常見不到面的影友能有見面交流的機會。
一切的活動都有少許同人的味道,開始推動的一些小型影展也試圖討論電影影像展演的可能性,邀請藝術家或策展人介入敘事或商業電影邏輯,也翻轉另一種對於電影或影像的思考。舉例來說,去年引進了本.芮河斯(Ben Rivers)2015年為哈佛電影資料館策劃的《午夜電影》單元,他選了台灣導演但漢章在1987年的鬼片《離魂》(又名「厲鬼纏身」),與自己的短片作品《物》一起放映,用了一個更美學式、純粹電影經驗式的角度看《離魂》,也重新讓我們認識但漢章的作品。很有趣的是,一部敘事類型電影與一部動態影像作品前後放映,觀看《離魂》的角度似乎又被抽離了一些,我們看到感受到更多的是關於氣氛、光影、聲音交融下的電影經驗,或許這種電影經驗的抽換與洗牌,與再度浸淫,是我們想做的事情。
在白方塊裡放電影
——打散時序,創造「關於時間的空間」
「每部影片都是一道謎語:黑盒子與白方塊的動態影像」也是延續著這種觀影經驗交換的想法,所以在試圖進行「黑盒子」(戲院)放映,與「白方塊」(美術館)空間的放映脈絡的交錯策劃。電影院的節目將會在年底推出,目前還在規劃中,所以在這裡暫時不談,但在類美術館(蕭壠文化園區)的空間裡展出作品幾乎都是第一次在美術館空間展出,例如:王君弘、吳梓安在以往他們的作品在電影節,在戲院播映,被視為是「電影」另種類型——實驗電影或短片,對他們來說以往比較注重在影格(film frame)內的呈現,第一次進行影像裝置,在空間上擴張對他們而言挑戰性也很高,作品也因此呈現了不同的面相。
在美術館展出,不像電影院的銀幕與聲音可以完整地佔據觀者的五感,讓觀者全然浸淫。美術館通常要接受各種意外——不同作品聲音相互影響,來去的人潮,環境聲音等等,所以在空間考量之上創作者勢必經過一番條件轉換。在台灣目前電影院播映,因為場租門票壓力等因素,一部影片從頭放映到結束大概兩個小時結束,具有強烈的空間時序感。美術館空間裡,影片不斷地重複,敘事或影像質感比較容易被打散,可供分布各處,而成為一個「關於時間的空間」。
以吳梓安的作品來說,《伊人》這部影片以拾得片段拼貼,雜揉了自己的私日記與邱剛健的詩與影像,它在兩個世代之間(不管是人的世代或媒體的世代)之進行環狀式的迴轉流動。而在展場的右側,充滿哀悼意味的白色花牆,投影著他在住處拍攝不斷重生與凋謝的花,而在投影機下方一個透明盒子,有他寫給摯友鄭聖勳的書信。所以,吳梓安把影片的向度打開了,影片的時間不只是影影格內的時間,還有受友人委託拍攝到友人的離開,一個關於「時間的溫柔」提醒,一個「當下時間」兩面向的交織,透過裝置的安設,可以讓影像的時間進行多面向的延展。 而王君弘的作品也是一樣,原本在電影院播放的短片第一次做美術館空間嘗試,落地的銀幕因為地板的影像反射,產生正面與顛倒的影像,類似那西瑟斯的倒影,由於《漫長告別》是一部虛實交錯的關於創作者心境、愛情、和他與攝影之間關係的影片,用電影觀看自己有種鏡像反身的味道(mise en abyme),這些額外的語境都是由空間帶來的驚喜。
——此次展覽不僅只有靜態展覽,還有開幕講座與活動,未來還有不定點的影展規劃嗎?是否能聊聊相關行動與展覽的連結?
Wen——本次展覽是我們團體開始進行相關行動的起點。當時的想法是在開展之前舉行游擊式的放映活動,不僅累積一點人氣和聲勢,也希望可以醞釀台灣觀眾對於影像的討論度,一種俱樂部的嘗試。本次展覽開幕活動同樣希望觀眾在觀展之餘,可以參加我們與展覽主題呼應的講座活動和電影放映。未來還會有大大小小的放映活動,基本上還是會維持著游擊式的精神。
以「影迷」為關鍵
——尋找「黑盒子/白立方」的界限破口
——這次的展覽從論述內容到展示作品中,媒介包含了暗箱、膠卷、VHS,與數位影像等各時期的影像媒介,當中能看見一條發展史,這樣的探尋來到當代還有意義嗎?你們在展覽論述能中引用了西方影像發展的理論,能否簡述西方影像本體思潮的發展與本展覽的關係?
Tzuan——我們關注的媒介史,不是發展主義式的向前硬體升級或懷舊地向後拜物傷逝,而是在兩者的流變間找到世代間環狀對話的可能。影像媒介的發展史在當代的意義,可能不亞於之前的任何時代,因為這些看似被淘汰的媒材,其實都以某種新的狀態在當下存活著。就物質基礎上來說,影像機器就是西方的發明,所謂的「影像本體的思潮」,或是說「視覺現代性」似乎無法也不西方?為何我們要討論電影,這件事情除了文化上的擴延與分析,除了歷史脈絡的爬梳,我們也希望從影像呈現方式的實驗,回歸到某一種電影本體論,藉此試圖思考,什麼可以是我們自己的影像,這也是全世界許多地區國家都在做的事情。
——請問在黑盒子(電影院)與白盒子(美術機構)中,影像對於策展團隊來說的同與異?是如此二元分明嗎?尤其面對作品與展覽空間(蕭壠文化園區,糖廠倉庫改建的藝文空間),你們如何部署電影院與美術館相異的觀影經驗?
Wen——我們最早決定這個主題,其實也希望在前期研究與籌備中,獲得一些階段性的結論與答案。不過其實不管是電影史、當代藝術史中的錄像藝術,或是實驗電影、地下電影等影像形式或類別都有其發展脈絡,電影膠卷、錄影帶或是數位格式等媒材也有其存在的歷史與意義,雖然有其交會或呼應之處,我們希望這是一個開放式的問題與討論串,而不打算其實也不可能在這樣大的命題之下劃下句點。
Ling——雖然在展覽題目上引用「黑盒子」、「白立方」這些在歐美已經討論很久的影像場域的分類,但在概念跟呈現裡要討論的並不是二分關係,而是在兩者間隱晦地交融,或是引流。而且還有一個在展覽裡潛藏的脈絡,就是「影迷空間」,除了MTV Room由十足的三位超級影癡——李幼鸚鵡鵪鶉、「8 1/2 非觀點劇場」的王明煌、「秋海棠」老闆陳昶飛——的訪談構成(或許其中秋海棠老闆角色比較不一樣,扮演影像通路中介者),英國導演Luke Fowler、吳梓安、王君弘也都是大量看電影的人。
在江凌青一篇很迷人的論文「從雕塑電影邁向論文電影:論動態影像藝術的敘事傾向」開頭裡,她提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她認同藝術史學家喬治.貝克(George Baker)在2003年於《十月》(October)提出的論點:與其把電影當作機械複製的媒介來討論電影與藝術的長期糾纏,不如把注意力放在「電影爆衝入藝術圈」的歷史分期差異,唯有如此才能解決策展人克莉西‧埃爾斯(Chrissie Iles)針對這個跨領域研究所點出的問題:「藝術家熱愛電影,但電影圈則漠視這個事實,或是對這個事實感到不耐……而多數藝術圈的書寫者對於電影史和理論也沒有足夠的認識。」我對「電影爆衝入藝術圈」的狀態,以及「藝術家熱愛電影,但電影圈則漠視這個事實」這樣的說法感到興趣。或許為了脈絡性的討論,在西方偏向以機構如「電影院」、「美術館」、「電影史」、「藝術史」等分類討論電影與藝術的關係,但有趣的是影迷一直存在,從電影擷取創作靈感的現象也一直在,影迷空間,或是為了讓電影影像流通的驅力得以讓機構的壁壘分解。這大概也回應了我們一直以電影俱樂部的角色存在著,域外的、游擊式的嘗試,試圖讓言論或行動有機式的產生。
一場關於「時間」的影像研究
——這次選的臺灣藝術家吳梓安的作品過去都以影展放映為主,這次因為展覽將他們作品擴展為影像裝置,這樣的思考策展團隊在當中介入有多少?
Tzuan——由於此次我也提供了作品展出,因此我對策展工作保持了一點距離,這裏只提供一些想法和意見。本次呈現的影像作品皆具有明確的時間結構,轉化為展覽用的裝置與其說是「擴展」,其實也是一種「縮限」,例如在轉移到展覽空間時需要考量到觀眾的專注力和動線的改變,因此在空間的使用上如何讓作品本身的影像特質達到最大的發揮,或是說幫作品找到比較好的身體,是很大的考量。
此外,《伊人》的裝置版本除了原本放映的(非循環)雙屏作品,亦加入循環影像投影在花朵上的裝置,裝置的功能是作為主要作品的補充說明。裝置對我來說仍然是新嘗試,許多做裝置的藝術家朋友給了我很多啟發,但自己對裝置的展覽形式,還是比較希望為影像與時間服務,但在此計畫中,除了有始有終的《伊人》之外,也呈現了循環播放的花凋謝的作品在裝置中,然而作為投影屏幕的鮮花也終究會凋謝,因此仍然是一個time-based的裝置。
——另一位英國藝術家Luke Fowler其作品類型是類紀錄片,這件作品過去是在美術館中展示,還是影展放映?正如他的製片George Clark在展覽手冊中提及,在英國脈絡中有美術館觀看電影的文化,在這個展覽要怎麼看待這件特別作品的存在?
Ling——Luke Fowler在格拉斯哥生活成長,唸的是藝術學校,也是音樂創作者,也一直用電影膠卷創作。他的「類紀錄片」風格結合紀錄影片拍攝與檔案影片剪輯,又一直對於鮮少被提及的歷史,甚至有爭議性的人物很有興趣,形成一個在他的世代看待歷史很特殊的角度。尤其他對地誌,以及空間質感表現相當敏感細膩,例如,他獲得2008年「賈曼電影獎」(2008 Film London Jarman Award)之後受「Channel 4」 的邀請拍了可在電視上播映的實驗電影作品,他就拍攝三位朋友居住的空間,以空間的物質感呈現三位朋友的性格,那個時候就覺得他看世界的方式很細膩有趣。
後來發現他接近歷史的角度更迷人,在《貧窮的紡織工人,反對技術革新的農人,以及瓊納.蘇斯考特迷惑的追隨者》一片中,他們找了愛德華.湯普森1948到1956在約克郡受聘勞工教育協會擔任教師時,親筆寫的課程評量,裡頭很誠實的反應他對於勞工教育的挫敗與理想,並請同樣是電影創作者的賽里斯.文.伊凡斯(Cerith Wyn Evans)讀出評量的內容。當這些文字化成口述語言,再加上愛德華.湯普森昔日講課的身影穿插在其中,有種借影還魂的震撼感。
我第一次看這部影片時,是在「英國電影中心」(British Film Institute)的電影院。 Luke Fowler 以檔案研究、聲音、檔案影像以及當今約克郡地景無縫式的接合,似乎歷史就在日常之中,沒有遙不可及的時間距。就像是愛德華.湯普森說的:「對於那些活過的人,歷史不是早先的或晚到的,所謂先驅者都是另一個過去的繼承人」,這種念念相續的時間感,是我們都很著迷的狀態。包括,在展覽中我們對於盜版錄影帶時期的研究,吳梓安對於媒介生命的敏感度,以及王君弘作品裡對於昔日電影與影人的指涉,其實都有時間相續性在其中。
當然回應你講的在英國美術館觀看電影的文化,我們對於在英國一位電影創作者能自由地在電影院空間放映,或美術館空間展示,而不會太區分你是來自哪個領域(電影或藝術)的有機狀態感到好奇。這或許也是在英國有長期的放映機制辯證的結果吧。
MTV與露天放映
——勾勒台灣特有的影像脈絡
——這次你們打造了一個「MTV空間」,並結合【複製時代宣言:我們的海盜時代】這個田野計畫,訪談了李幼鸚鵡鵪鶉、王明煌先生與陳昶飛先生三個代表人物,是否能談談計畫的起源、目前所找到的線索,以及是否有相關後續?
Ling——會想做盜版錄影帶文化的緣起,是之前做過近似的研究就叫做「複製時代宣言:我們的海盜時代,30年混錄記憶」,深刻覺得這是一個未完待續的議題。在文字之外,我們想挖掘更多細節:這些曾經風行一時的MTV空間影響一個世代的青年文化,雖然在1994年6月12日的「612大限」一夕瓦解,它總是留下了一些線索,或一些依賴海盜版錄影帶順暢流通的影迷總是還在,我們就想趁機做個研究跟訪談。另外,這也回應了我們想做的「域外」嘗試,黑盒子電影院、白立方美術館是在歐美討論已久的影像放映機制,我們也在想台灣獨特的影視機制是什麼,MTV空間與盜版錄影帶大概就是台灣最獨有的,近乎無政府式(anarchic)的影像流通機制,訪談過程中我們又接觸了更多線索,未來會有繼續發展的計畫。
——最後一個問題,在電影院與美術館之外,「露天放映」似乎是臺灣脈絡中獨特的放映場域,雖然沒有在展覽中做相關呈現,但展覽手冊中有戶外放映師的相關訪談,以及連結去年五月份在總爺藝文中心舉行【露天野放:電光石火35mm《新西遊記》】的活動,這個部分在這個展覽中的意義?
Ling——露天電影或廟會電影也是一個我們很想繼續研究探討的方向,也是在白立方與黑盒子之外台灣很特殊的放映機制。在早期廟會電影的膠卷影片,都是在戲院放映週期過後,由露天電影放映師到電影院買斷膠捲而來。在早期也不太有放映版權的概念,放映師買斷影片之後放在倉庫裡,儼然變成一個私人的電影資料庫,在不同放映場合就由他來選片播放。配合不同場合,放映師甚至扮演辯士的角色,幫電影內容加油添醋,或是慶祝神明生日的放映場合之前都會放映一段八仙祝壽的影片。此時,放映師就得口說祝賀來為慶典開頭。
這是黑盒子之外,電影正式放映周期之後,甚至是電影史之外,一段影像域外歷史。廟會放映雖然在展覽裡並沒有被直接含括,但為了做為一個溫柔的提醒,我們還是在開幕的「live cinema」演出裡,請許順吉師傅為我們搭台,他也在放映後簡述自己放映生涯,或許在未來我們也能繼續在露天電影放映田調與研究繼續發展。■
活動簡介
另一種影像記事
每部影片都是一道謎語:
黑盒子與白方塊的動態影像 時間:07.08-09.10
地點:蕭壠文化園區 A3 館(台南市六安里六安130號)
活動官網:由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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