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傳統敘事片,也能是種「實驗精神」: 專訪《親愛的大笨象》導演陳敬音
陳敬音是來自新加坡的華裔女導演,曾與《爸媽不在家》導演陳哲藝同在專攻影視領域的義安理工學院就讀影視科系。兩人於2004年相識,畢業後陳敬音去了紐約大學念電影製作研究所,陳哲藝往倫敦闖。幾年來,彼此的短片常在同樣的影展上展出與碰頭,兩人因此越來越熟識並持續維持著聯繫。
2013年,陳哲藝拍攝《爸媽不在家》,體會到拍第一部長片電影的困頓經驗,在電影成功之後,有感於自己找資源相對容易了,所以他找上了陳敬音,問她「需不需要幫忙?」那時陳敬音沒想太多,就說好。於是這部在泰國拍攝的公路電影《親愛的大笨象》便因而誕生。
《親愛的大笨象》於今夏入選台北電影節的「國際新導演競賽」項目,並將於夏末秋初的9月22日在台上映。電影中的主人翁是一位泰國大叔與一頭大象。大叔是資深建築師,他年輕時設計的代表作已然老舊,在公司經營者世代交棒的時候,這棟前朝心血也面臨到拆除,取而代之的將是一棟更高、更新潮的摩天大廈,而大叔在事務所的地位也愈發邊緣化。一天,他買了一頭大象,企圖與牠一同回到記憶中有大象相伴成長的家鄉。大象和大叔的漫漫回家路上,遇上了世故卻帶有善意的人妖、樂知天命的流浪漢,以及不願與舊情人見面的年輕媽媽,主角與陌生人建立了新的真情實感,與舊識卻也產生了難以破除的疏離感。而大叔一路狼狽走來的旅途與身影,映照在大象澄澈圓潤大眼裡,充滿著入世的奇幻色彩。
拍了一部泰國片的旅美新加坡導演
一位新加坡華裔導演,去泰國生活過,也待過韓國,目前旅居在紐約教攝影,並接案拍攝各類工商影片以求務實養活身為創作者的自己。在國際上走跳多年下來,陳敬音喜歡每個國家各自的好:「新加坡非常有效率,要做什麼、去哪裡都很快很容易,但是有時候規則就是有一點點多(笑)!所以我去泰國才會覺得像是在天堂。要做什麼都可以做。而且泰國人很友善,我在那邊學到很多。」這次帶著《大笨象》訪台參加台北電影節,陳敬音對台灣的印象是台灣人也非常友善,而且容易交談,食物吃得很高興,並能感覺到相較於其他亞洲城市更加自由與進步的社會氛圍,很值得新加坡人去體驗與參考。
紐約則是世界的文化與藝術中心,好電影一定會在紐約播放,各種展覽都很精采,「在紐約的時候,我的頭腦是很開心的,紐約吸引很多很厲害的人去那邊住。就算在一個普普通通的酒吧裡面,酒保對電影的知識也可能都還比我更多!可是在紐約住久了,我也覺得這個國家的人都把事情想得太理想化,好像每個人都是活在不切實際的夢裡頭。所以我喜歡偶爾回去新加坡,因為新加坡完全相反,是個非常務實的社會,提醒我要腳踏實地。新加坡跟紐約像是我精神跟身體的兩個家。」陳敬音說。
陳敬音愛在全世界到處跑,她的電影作品資金也是來自世界各地,《大笨象》的主要資金來自於義大利、新加坡電影委員會, 另外也有中國方的私人投資者。拍片時,製作團隊裡的新加坡人四位——導演兼編劇的陳敬音、製作人陳哲藝,助導與實習生,泰國在地工作團隊成員則約莫有60位,整個團隊幾乎都是泰國人。因此,這部泰語發音、泰國取景的《親愛的大笨象》,無疑是一部泰國電影。
拍了一部傳統敘事片的實驗電影導演
《大笨象》故事源自於一個記憶。約莫十年前,陳敬音在泰國海邊拍一部短片,拍到一半,有一群男孩拉一隻大象在海裡幫他洗澡。那一幕在導演腦海裡深刻地駐留很久。當她要寫自己的第一部電影長篇劇本時,這個回憶就前來敲門。某個程度來說,這就是《大笨象》的起始點,結合了導演的記憶與各種幻想。也由於本身非常喜歡到處旅遊、探索與冒險,所以她覺得自己的第一部電影會拍公路電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但若公路電影硬要發生在開車一個小時就結束的新加坡,那基地著實是小了一點。加上導演二十歲左右時曾在泰國住過兩年,相對於新加坡的安全而保守,她喜歡泰國社會與人們自由自在的氛圍,會決定要在泰國拍第一部長片也是很自然的事。
在《大笨象》之前,陳敬音在創作上所擅長的是實驗影像,追求形式表現。這樣走在影像美學前衛端的創作者,首部長片挑戰的卻是傳統敘事的劇情電影。她笑說「傳統敘事電影」對她才是最有實驗性的事。身為一位電影人,她覺得自己若一輩子從沒有拍過一部劇情長片,就還不真正算是一位導演。「你看蔡明亮的第一部電影《青少年哪吒》也是劇情片。所以我覺得我至少必須真正拍出一部劇情長片。」拍攝《大笨象》這樣傳統敘事電影對她而言頗為痛苦,必須竭力克制自己所有天馬行空的古怪想法,把它們藏在合理的劇情當中。
兩年磨劇本,扎穩電影的根
緬懷發展腳步下消逝的過去
提及撰寫劇情電影劇本之事,導演說她願意專心花兩年只為了寫好一個劇本。「每一部電影都是需要花時間寫劇本的。」《大笨象》的劇本草稿其實大致僅花了兩到三週,「一開始是有什麼靈感都給它『拚』(台語)出來,一直寫。第一稿寫下了一個印象,但細節誠實來講都是不夠好的,所以需要兩年時間磨劇本,去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講的是什麼?而且還要想盡辦法去琢磨出更好的表達方式。」電影中,大叔蓋的房子要被拆了,新建案「Eternity Tower」準備要蓋了,有趣的是電影中的Eternity Tower影射了泰國曼谷正興建的「Super Tower」(www.sohu.com/a/82227216_391502)這個真實的建案。
在世界各地城市都致力於都市發展的趨勢下,她心心念念的卻是美好發展的另一面,有很多東西正在我們背後流逝著。「你看我的主角,他從家鄉跑去曼谷生活,到城市發展、實踐他自己的夢想,但他沒有想到過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往回頭看的時候,自己的家可能就沒有了。」曾到世界各地看盡各種風景,現在是紐約客的陳敬音,其實恐懼的,她怕自己回到家鄉時,發現什麼都沒了。拍攝《大笨象》是要提醒大家要珍惜生命中重要的東西,也是提醒自己。
表面上《親愛的大笨象》的結局是溫馨的,但導演從來不覺得人生是簡單的。在結尾時,大叔和老婆的冷戰結束了,「 可是他們可能一走出那棟樓又開始爭吵了。我想說的事是人生沒有全然的正面或負面。人往往會把過去的記憶美化、回首起來很完美,可是真正回到過去又會發現過去並不是真的那麼美好,如同當下往往不是完美的,但確是我們真真正正所擁有的。」
完美主義的攝影師,遇上「慢郎大胃象」與凶宅
飾演劇中「卜派」的大象本名叫「Bong」,牠的性情溫馴,真正的身份是慶典大象。大象在泰國是一種幸運的象徵。因而,只要哪邊寺廟有活動需要大象,就會找牠去,牠是傳統慶典中的VIP。自認為是完美主義者,本身又是攝影老師,陳敬音在影像畫面上要求尤為嚴苛。上一場戲如果沒有拍到滿意的東西,她很難答應去拍下一場戲。但由於大象的移動很慢,又得要耐心(加上大量食物)去引導,往往一個30秒的鏡頭拍完再讓牠回到原位,半小時就過去了,如果真的想要重拍,就需要很多的時間,這使得拍攝進度延遲得很嚴重,導演也更需掌握拍片事務上的輕重與緩急。
拍攝《親愛的大笨象》最讓她吃驚的是大象真的非常會吃,牠無時無刻都在進食,而且伴隨著龐大的進食量的,是龐大的「排貨量」,劇組更有專人處理。大象的伙食與排泄物處理,在鄉下拍攝期間尚且還不會照成劇組困擾,但是在曼谷就發生很多無法控制的事,例如卜派的長長象鼻會不安分地伸進別人家的庭園摘東西吃,這讓製片陳哲藝很頭大,一路上得要一直賠償《大笨象》的「受災戶」。
在曼谷的拍攝狀況除了大象,還有場景。電影中大叔的房子,在真實世界的泰國曼谷城裡是一棟著名的凶宅。起因於曼谷沒有任何住家願意商借給大象拍戲,一但聽到「拍片時大象會走進去」都是馬上拒絕的。後來終於找到屋主答應放任劇組去拍,打聽之下才知道那是凶宅。舊屋主曾把家人殺光然後自殺,現在屋主是那家人的爺爺。在拍攝過程中,當初屋主使用的家用品都還在,有些地方甚至還有沒清乾淨的血跡,現實世界比電影還要超現實。
主角大叔搖滾明星轉跑道,展現演員職人精神
《親愛的大笨象》的大叔男主角Thaneth Warakulnukroh(ธเนศ วรากุลนุเคราะห์)於今年9月9日滿60歲,也曾出現於今年在台灣的賣座泰國電影《模犯生》中,飾演女主角的教師父親。《親愛的大笨象》是他的第二部演出電影,《模犯生》則是第三部。Thaneth的本業是音樂,是泰國知名搖滾歌手,他不但為了電影增胖10公斤,在拍攝期間更遇到泰國40年來最熱的夏天,電影中有一場戲是他熱到暈倒在地上。戲拍完後,導演轉身去忙別的,忘了叫他起身,於是他便躺在地上十分鐘之久,起來的時候,劇組發現Thaneth儘管穿著衣服,他背部還是被柏油路燙傷起了水泡,可是他並沒有抱怨,非常投入在自己的角色之中。這樣的精神讓陳敬音大讚,「Thaneth本身是一個音樂家來的,他是一個天生的表演者,懂得面對鏡頭。我認為他一旦決定要扮演什麼角色,不管多困難,多艱難,他都是會去做到好的。我沒喊卡的話他都是會繼續演下去。我很喜歡、也敬佩這種具有職人精神的工作者。」
「女導演要比男性多花一兩天取得合作信任,甚至更長」
拍攝《親愛的大笨象》的時候,很多團隊成員都是導演早已認識的工作伙伴,與劇組磨合時並沒有特別辛苦之處。但是身為一位女性影視工作者,在她職業生涯的許多時刻,面對陌生合作對象,她的生理性別卻難免成為雙方必須克服的心理障礙。陳敬音在談到自己身為一位「女導演」時說,「在其他拍攝工作的時候,比如說拍廣告或其他東西,劇組團隊或客戶一看到女導演就會感到不自在。一般人對男導演就是感到比較熟悉。人性就是這樣,對於不熟悉的人事物就是會遲疑,他們可能不知道該怎麼跟女導演講話,會設想『她會不會很敏感?我這樣做她會不會生氣?跟她這樣講會不會怎樣?』所以我通常會需要一兩天的工作時間來讓別人覺得和我工作是自在的,在此之後,我才能夠真正的開始工作到。這是除非你是一個女導演,要不然你不會感受到的事情。」
有些導演喜歡跟固定的小團隊合作,但陳敬音的從影之路以來常碰到動輒三十或四十人的工作團隊,在那樣的團隊規模中,她感覺大家通常比較喜歡與資深的或是白人男性導演合作,所以導演必需要花力氣去使團隊更加信服自己,甚至要用讓成員感覺到舒服的方式態度。「我覺得這些過程是一個男性導演是不需要去經歷的。」所以女導演要比男導演多花兩天做前置?陳敬音說:「有時要花上兩天,有時甚至需要更多。但其中當然也有對男女一視同仁的電影工作者。」
漸受國際矚目的新加坡電影
以及受鼓舞的年輕獨立創作者
新加坡電影和台灣電影都有內需無法支撐電影工業的問題,陳敬音表示新加坡商業片大致只能拍很地域化的喜劇,否則很難生存,因為市場太小。所以國際化市場是必要的,必須把電影推到別的國家以求得產業生存空間。然而提及讓獨立電影走向國際製作的部分,陳敬音認為那是比較是製片的工作範圍,「我的責任對象比較是對觀眾。我希望自己拍的電影不只是關於我自己,也能傳達出我周遭的世界樣貌、以及我和世界溝通的方式,期許能讓觀眾感受到寬容的創作胸懷。」
除了陳哲藝,陳敬音導演開心地分享了新加坡電影最近的崛起與活絡狀況,包括巫俊鋒的《徒刑》(Apprentice)與印度裔導演Rajagopal的電影《A Yellow Bird》(2016)都在2016年進了坎城。這幾年國際影展的選映與接納新加坡電影,對新加坡影壇產生了實質的振興效果,讓一群電影工作者感受到與以往不同的新氣象,尤其是獨立製片界和新導演感到特別的振奮,大家願意對新加坡電影工業投注更多,並抱持著正面的希望。
後記
因為拍攝了有點超現實況味的《親愛的大笨象》,陳敬音的人生經驗似乎也跟著超現實了起來,電影陸續在國際影壇上被看見,包括受到日舞影展評審團最佳編劇特別獎,和鹿特丹影展大銀幕獎的肯定。但比起電影推出之前,導演認為她現在的生活與心境並沒有太大的不同:「能夠去不同的電影節、甚至偶爾會得獎,對我來講只是一種附加紅利。我真正拍電影的原因是在創作的時候、寫劇本的時候,或者和我的作曲家討論音樂的時候,在那種創作當下的感受,才是讓我High的原因。我是為了拍電影的那種時刻而活的。」
愛動物的陳敬音在訪談期間也講到她最喜歡的動物電影,那是羅伯特布列松(Robert Bresson)的《驢子巴達薩》(Balthazar,1966),電影是講一隻驢子還有一個女孩的故事。「我非常愛那部片子,雖然《親愛的大笨象》和《驢子巴達薩》的動物和故事內容都是完全不同的,但《驢子巴達薩》拍出了生物最純真原始的靈性性情,在人類的手中、文明的運作之下,牠們承受著各種辛苦事,但我們仍能感受到動物的本質與精神的純粹面相。我也是因此而受到啟發、才想要拍出《親愛的大笨象》的。」拍《親愛的大笨象》時,陳敬音與大象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在導演Instagram的日常攝影照片集中也常能看見動物的美麗身影,問她日後還想不想和動物演員合作拍片?她說:「可能我的另一部電影就不要拍動物了,因為雖然動物很可愛,但是拍牠們真的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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