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現代的影像:尤里‧安卡拉尼(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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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29

若非是盧卡諾影展(Festival del film Locarno),尤里‧安卡拉尼(Yuri Ancarani)不知何時才能進入我的視線範圍,畢竟,每分鐘在世界某個角落總可能產生大導。自《給現代的回憶》(Ricordi per moderni,2009)這部集結了他從2000年至2009年作品之短片集,他也算從影十數年,而一直專注在拍攝短片。終歸以超過60分鐘的《沙漠之寶》(The Challenge,2016)獲得了盧卡諾當代影人競賽單元的評審特別獎,這位義大利導演才開始有了詢問度。綜觀他目前可見的五部短片、一部短片集和一部長片看來,安卡拉尼的影像有一個頗經典的脈絡,而在拍攝裝置的協助下,可說是讓此脈絡有了時代新貌。某種意義上來說,安卡拉尼擺脫敘事束縛的影像作品,在追尋早年「純電影」於數位時代下的可能性;而除了新設備將影像風貌作出延伸之外,時代現貌無疑也影響了他的視野。

聖西羅片花的啟示

誠如前言,安卡拉尼對世界影壇來說仍舊新鮮,我們當然也不去高估影展的影響力,除非遇到伯樂。他的短片集《給現代的回憶》以及新作《鞭屍》(Whipping Zombie,2017)在IMDB上甚至都還沒有條目;Youtube上除了一些作品的預告之外,較長的作品就只有現在翻拍版的《達文西機械手臂》(Da Vinci,2012)以及五分鐘版的《競技場外》(San Siro,2014)片花。我跟很多人一樣,都是從這部五分鐘片花開始認識安卡拉尼,其確實可說是濃縮了安卡拉尼的形式美學與意識型態批判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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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題「聖西羅」的這部短片,拍攝的對象當然就是世界四大球場之一的聖西羅。在五分鐘片花中,主要處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展示了球場的維護情況。這是一個雨天,維護員除了要保持場地清潔、線路的整齊,以及標線記號的清晰之外,還得鳴砲驅趕場內鳥禽;第二部分時間來到夜晚,我們看到觀眾從四面八方湧進,循著蜿蜒曲折的樓梯,各自前往定位。一聲聲砲聲,夾帶著歡呼聲,暗示比賽即將開始。

全片基本上都是以固定鏡頭攝製無生命之物,如活動圍欄、纜線、球門、建築物;若是要拍劇烈的動態,則改以大遠景,拍攝鳥群從這頭飛到那頭,再飛到另一頭。拍攝入場觀眾也一樣,鏡頭保持了一定的距離,自遠處觀看人在階梯通道中的流動,因此我們無法辨識出任何一個個體的特徵。

從這兩部分呈現的元素,我們可以很快從中察覺導演對材料的高度掌握,以及隱藏在對立元素組中的諷刺性。光就砲聲來說,前面是在「驅逐」(鳥群),後面反而是「聚集」(人群);在視覺上,前半是光明的,重視垂直線條,後半則是陰暗的,重視橫向線條(特別是弧形的線條)。前半場景以開闊的球場空間為主,由於取景的角度,在近景甚至全景的畫面中,我們難以看到觀眾座席,儘管我們仍能感覺畫外其實有一個邊界,但在畫面中看來是相對開闊的;相反地,拍攝人潮時,雖然攝影機顯然需要在球場外拍攝,但礙於光線的不足,加上取景方式帶來的必然遮掩,整個空間感是擠壓的——人潮行進的遵循方向,更讓人有一種受限的感覺——於是,從空間的感知與視覺感受來看,這部影片真的只拍「聖西羅」——完全不給觀眾看到「軟體重心」,也就是賽事本身——大抵藉此,安卡拉尼提出了兩個重要概念:觀看與自由。

既然主題是聖西羅,那就是構成聖西羅的重要材料:硬體(設施)以及讓它起作用的軟體(觀眾)。唯有後者的完成,才讓聖西羅在概念上完整了,儘管按理說,吸引觀眾前來的賽事也該是重點,但細想,不管是什麼賽事,總是要吸引(相同或不同)觀眾來,因此是什麼賽事就不是重點了。導演藉此讓我們去思考如果要「看」聖西羅,可以怎麼看。事實上,正因為沒有展示賽事,才讓觀眾更加期待看到賽事,倘若這是導演為球場拍攝的宣傳廣告,這個效果就顯得異常重要了。

但影片的觀眾無疑被剝奪了觀看的自由,這也是導演帶來的另一個概念:鳥類在看起來開敞的空間中是失去自由的。公平的是,觀眾進場時必須遵守的路線也是一種限制,他們甚至還得走過狹小的通道、爬上高高的階梯,才能走到自己的位子。被安排的賽事內容與比賽時間,不也都是各種制約?

尋找事物新視角

就像許多前衛電影的導演一樣,安卡拉尼的影像無疑也試圖挖掘被攝對象的另一種觀看。完整版的《競技場外》中,影片一開始便拍攝了球場的外觀,一位維護工人迎面走來,領著我們去打開了球場旁地下管道的蓋子,象徵了這部片要把「聖西羅打開」,宣示了影片將從一般看不到的角度來看這個大家已經很熟悉的空間。

正片中也包含了片花沒有的「外場」——載送球員的專車,毫不意外的是,導演當然沒有給我們看到底是什麼球隊,我們多是從駕駛座旁,透過窗玻璃看向前面的開路警車。就算拍遊覽車內部,也都是一些不完全體現出個體性的細節。

而影片最後,呼應了開場,拍的是球隊經理慢慢(慢動作處理)走進球場工作人員專用入口而結束。這些材料的添加了之後(或說,相對於短版片花來說,是「保留」了),基本精神大抵削弱了自由的概念,但仍舊引導至一種關於觀看的思維。

見不到尋常可見的部分(比賽),聖西羅的影片與聖西羅在人們的印象中產生了錯位感。正如原題有雙關語的《達文西機械手臂》,片中聚焦在一場手術,主要來自醫生手術時使用的「達文西機械手臂」所傳回的影像。這套設備取了這樣的名字,無疑是想呼應達文西出名的人體好奇,而這套精密的設備,當然可以帶醫生們進入到身體內,並將影像放大、回送,主刀大夫需要做的便是像遊戲那樣,操作高感應搖桿,進行非常細緻而精準的手術動作。

但有趣的是,在手術室裡頭,幾乎沒有人守在病人旁邊。由於操控設備不在手術台旁邊,因而手術助理醫師或醫護人員,主要都盯著螢幕看,但這些視線不在病人身上的手術,卻是針對病人的;醫師在操作機器時展現出極高的手術技巧,卻是由機械手臂在病人身上施行。「達文西」讓這種錯位的超現實情景得以落實。

有點可惜的是片末無疑畫蛇添足:我們看到醫生在操作「達文西」,影像卻是疊骨牌的遊戲——有可能是設備內建給操作者練習的小遊戲--原本的荒謬性因為這直白的指示,反而失去了回味。

不過,安卡拉尼在迴避了敘事的干預之後,無疑是回到了強調被攝物「物質還原」的時代——嚴格說來應該有兩個時期較為明顯:

其一就是前述的「純電影」,這是默片時代追求影像韻律的一個派別,儘管現在不管從哪一位藝術家或美學家的論述,都很難分清「絕對電影」和「純粹電影」,但總之,不管哪一種標籤,都試圖為電影尋找到純屬自己的材料特性,雖說直到今天,我們都很難真正結論他們的方向是否正確,特別是那些嘗試並沒有足夠多的樣本,且在很短的時間就遭遇到聲片的研發,一時之間,面對新材料,甚至可以說是新的觀眾訴求(敘事)時,純電影的探討就這麼中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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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即使如此,像伊文斯(JorisIvens)、克萊爾(René Clair)、史坦納(Ralph Steiner),甚至維爾托夫(Dziga Vertov),都不約而同地帶來了純影像構成的一些思維。這些人的作品——先排除掉政治性〔比如像維爾托夫或盧特曼(Walter Ruttmann)就是以宣揚國情為出發點來拍攝他們的「國家/城市交響曲」〕——中淡化的敘事有助於讓影像「自證」,其前提是,雖然少不了人為改造,被攝素材仍以真實為主。

另一波比較明顯的傾向,是在另一場大戰之後,人們對於敘事已有了慣性,因此就算是在紀錄片中,創作者往往也會賦予一個「情節」,像是寇斯托(Jacques-Yves Cousteau)關於海洋的紀錄片,或者雷奈(Alain Resnais)關於集中營、圖書館或塑膠工廠的紀錄片皆然。情節作為某種掩護或包裝,但其對於被攝物寫真影像之尊重,也需要察覺。

而這次的純影像追求,時間拉得很長,在差不多看到疲態的時候,又因為科幻片而另起爐灶。然而,如同庫伯力克(Stanley Kubrick)在《2001年: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中帶來的啟示,多是找到人與機器重新建立的關係,當代重新思考建構主義呼之欲出。

 
編按:本文節錄自《FA電影欣賞》170、171期合刊號,本刊將在七月發行,請密切注意國家電影中心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