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他鄉故事中的異色溫暖——專訪《接線員》導演盧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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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12

從2004年開始從事錄像藝術創作的盧謹明,在今年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接線員》,「接線員」只的不是一般公司行號裡的總機接線生,而是色情按摩院裡的行話,指的是負責接待來客,安排服務小姐的員工。因為朋友自殺而揭露的故事,讓震驚的盧謹明透過影像創作,來探討景氣蕭條的社會下,異鄉人求生的極端處境。劇本打動了金馬影后陳湘琪與金鐘最佳女配角紀培慧,而演員還特別提前到英國,體會異地生活的文化衝擊。

在小情小愛當道的台灣電影之中,《接線員》讓我們看到,常以高姿態看待東南亞開發中國家的台灣人,到了西方的「先進社會」裡,在大環境的壓迫下,有些時運不佳的異鄉人們,其處境、狀態,卻也如同《冰毒》鏡頭下的緬甸華人相去不遠,生活充滿不得不的辛酸。《接線員》不但入選今年金馬影展的觀摩影展,也入圍了「奈派克亞洲電影促進獎」。《放映週報》特別專訪盧謹明導演,請她和讀者分享《接線員》的創作背景,以及她與主要演員的合作經驗。

 

您先前多從事當代藝術、錄像創作,在什麼樣的機緣與思考下,轉而拍攝劇情電影?

盧謹明(以下簡稱盧):我一直對動態影像感興趣,探討的主題都跟「人」有關,人的心理是相當複雜的。因為在英國求學、生活的經驗,我慢慢感受到人在異地,因著地域與文化上的不同,對自我的認同會產生改變,我先前的錄像作品多跟這主題有關。

我一直以來也都對電影世界相當嚮往,第一次參與電影工作,是幫忙朋友拍片,才慢慢知道原來拍電影是這麼一回事,越做越有興趣,朋友間彼此介紹案子,從助理導演、副導演慢慢做,拍著拍著自己也有想說的故事。我覺得我是屬於創作者的,有很多想法想分享。做錄像,雖然也是創作,但它相對抽象,我必須要解釋給大家聽,而電影相對能夠表現故事、表現角色的複雜心理,幫助我去釐清一些我在思考的事情,它更符合我的需求,是我目前的創作重心。

您的首部劇情長片以英國倫敦的非法色情按摩院為主要場景,講述發生在這空間裡的故事,為什麼會選擇這個主題?

盧:構思這故事的原點,是五、六年前聽聞朋友自殺的消息,大家都相當震驚,但沒有人知道原因,後來才知道她在色情按摩院工作。我那時才瞭解到,原來有一群人活在一個大家不熟悉的世界裡,我們會猜測,會刻板印象的覺得她們應該就是這樣吧。但是當我真正接觸這些從事色情行業的女姓時,才慢慢知道她們的心酸。這位朋友是片中安娜的角色原型,我想透過電影談談這些異鄉人——這些流浪在外,懷抱著夢想,想要追逐更好未來的人們。有些人的結果與一開始的夢想是有落差的,他們要如何面對?總覺得談異鄉人的故事太少了,二十多年前有李安的《囍宴》,但我們身處的時代已經改變了,需要有新的故事、新的電影來講這件事。

2008 年,英國經濟相當不景氣,青年失業嚴重,在那經濟蕭條的時刻,看到更多人情冷暖。現實是殘酷的,大社會是個世界,按摩院內部也是個世界,有不同的階級,比如老鴇、資深的小姐、年輕小姐、新來的小姐;客人,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整個按摩院自成生態。那時的色情按摩院就像電影描述的那樣,都設在普通民宅,可能就在你家隔壁,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來。《接線員》正是想要拍出那前途未卜、經濟蕭條的時代氛圍,大家躲在一個地方取暖,賺點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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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的女性角色皆令人印象深刻,她們的存在讓按摩院這空間更加豐富。事前做了什麼樣的調查與研究,來幫助角色的形塑,並讓演員們更理解此場域?

盧:我輾轉接觸那位朋友的姐妹,聽她們聊自己的故事,花了一些時間解釋我的想法,後來就像朋友一樣聊天,聊她們如何進入這行業、目前的處境、未來的夢想等等:有的人想自己開間店、想要有個愛她的人,而時間一晃眼就是五年、七年,她們現在還是在那裡。那像是無底洞般的吸力,會讓人陷在裡面。有的女孩習慣賺到快錢,跟我說:「怎麼辦,如果我現在一天沒有賺個四百英鎊就會覺得不安。」但是有時候,又會被罪惡感籠罩,怕被家人、朋友發現,所以一直在掙扎。影片裡的故事是每一位小姐心路歷程的加總,包括警察掃蕩那空間也是。

正式開拍前,我請陳湘琪(飾演莎莎)和主要演員先到英國住一陣子,異地的文化衝擊與不安全感,或是語言上的隔閡,讓她們體會到什麼是格格不入,對她們理解角色有直接的幫助。我也帶湘琪姐和范時軒(飾演馬來西亞華人 Mei)去真正的按摩院見習,她們看到那些女孩、彼此聊過天以後,對於劇本與角色也有了比較深刻的理解,願意去相信這樣的故事、體會到這些人物,也會更想要把角色表現得更好。

可否請您聊聊電影中在色情按摩院工作的幾位女性角色?

盧:按摩院裡的每個角色,代表了不同人對這行業的不同反應——可能有一群人像安娜這樣,受不了環境,最後選擇放棄;也有一群人像莎莎,為了其他更珍視的事物咬著牙撐下去;也有一群人像莉莉,什麼都不在乎,只在乎錢。Mei其實代表了當代年輕女性,我在調查時發現,有許多年輕的女孩子可能為了一個名牌包包,可以下海做幾天,她反映了年輕族群的樣貌。而這些角色必須由緹娜(紀培慧飾演)這樣一位外來的人看到,她在與接觸她們的過程中帶走了一些東西,也留下了一些東西。

我一開始就決定讓緹娜與按摩院裡的其他人不一樣,她本來只想做幾天就走,不想與他人有任何瓜葛,有點道德潔癖,但在一個環境待久了,不可能不被影響,原本封閉的心會慢慢打開,開始接受這些人。我希望緹娜是這樣的角色:她仍抱持著夢想,還沒看清這個世界,對愛情仍有憧憬、相信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但反觀按摩院裡的其他人,她們可能已經看破了。

陳湘琪是我心中女神級的演員。莎莎這個角色很複雜,每一個有她的鏡頭都有一些轉變,像一個殼慢慢打開,剛開始是包得緊緊的充滿防衛心,但後來在鏡子前的那一幕,她整個人都變溫和了。構想劇本的時候我們就一直在討論角色;拍片現場,她有寫角色日記的習慣,她整個人就像是被角色附身一般,像莎莎一樣很難親近,身邊有股氣勢,劇組的人都會怕她。我們到六龜拍最後一場戲,也是影片中最後一場戲,湘琪姊跟我說她拍完的那天,回到旅館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就看到有個東西就走了。大家會問說這是真的嗎?但我相信,因為我看到一個演員的演出表現到了極致,她邀請角色的魂進來,整個人都變得不一樣。

按摩院的場景以橘黃、暖色調的配色來呈現,與一般「做黑的」按摩院給人一種陰暗的印象很不一樣,請聊聊對於場景設計的靈感。

盧:人們可能覺得色情行業的場所很髒、很無情,但這群異鄉人聚在一起其實會互相取暖,在《接線員》的設定中,這些女性雖然來自不同國家,卻剛好都會講華語,吃的食物很類似。當我們離開家鄉到另一個國家生活,有相似文化的人,更容易湊在一起,有時候一群朋友泡麵弄一弄就覺得:哇!好好吃。是一種有家的感覺,是溫暖的。華人聚在一起,就容易有家的感覺,即使一定會起爭執、心結,但彼此還是互相需要,那情況是很複雜的,而這才是真實的一面,人不可能一直都是好的或是壞的,況且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這都沒有單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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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線員》有許多室內的戲,拍攝空間其實不大,導演和攝影師是如何思考鏡頭?

盧:我的基本原則是即使空間不大,也不能讓觀眾感到無聊,每一次都要有不同的角度,燈光也是,不能有重複,我會跟攝影師說我要什麼樣的氣氛。整部影片都是手持鏡頭拍攝,主要分成兩種角度,第一是鏡頭離演員近一點,讓觀眾感受到人物的流動感,他們在空間裡進出、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第二則是稍微高一點的鏡頭,鳥瞰、從高處偷窺,好像有老天爺或是自我道德意識在看著這空間發生的一切,這其實很符合按摩院女孩的心態,她們總覺得有人在看她們、擔心會不會惡有惡報之類的,甚至有的人會變得相當虔誠。

電影中,莎莎和緹娜總是看對方不順眼,但她們之後在個人狀態與關係上又有顯著的轉變,並讓故事結束在台灣這塊土地上,這樣的安排有什麼考量?

盧:緹娜與莎莎其實是類似的人,莎莎從緹娜身上看到以前的自己,兩個人的個性都很倔強,防備心很強。我當初設定她們不會有太多互動,緹娜極力不讓自己陷入其中,而莎莎極力隱藏自己脆弱的一面,隨著劇情的推進,兩人才開始慢慢觀察對方,有了不同的理解。緹娜經歷了莎莎與男客人的衝突後,便理解到莎莎並不是如她顯露出的那樣強硬,她是把柔弱的部分隱藏起來。

片名「接線員」不只是緹娜在按摩院裡的工作,也像是緹娜把莎莎的「線」接起來,她一直都不想跟過去有所聯繫,但因為緹娜的出現,才讓莎莎稍稍願意打開自己,像通了電流一樣。而最後將拍攝的場景拉回台灣,也是想要呈現人與原生土地的連結,當一個失根太久的人回到自己的土地上,那感覺是踏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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